谁道破愁须仗酒

最是人间留不住

【楼诚|古代AU】画龙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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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

真护可汗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跪在王帐中的报信者汗出如浆:“金帐遇袭,损失惨重,就连巫祝大人也……卑职出发前,对方还派人送了信进来,说是定要屠尽整个王庭!”

帐中众人尽皆大怒:“好大的口气!好大的胆量!这是哪里来的狂徒!”

那小兵战战兢兢道:“那伙人来去无踪,颇为熟悉漠北地形,我们派出去的斥候多番查探也没有寻到一星半点的线索……大阏氏吩咐卑职,一定要请可汗速派精兵相救。”

大阏氏是伏允的生母,他当仁不让地站出列,拱手道:“父汗,儿心忧母亲,请您准许儿立刻领兵北上,击退那些贼子!”

步迦也不甘示弱:“父汗,巫祝大人曾替儿在神前祈福三日,待儿甚善,儿也愿往,替巫祝大人报此深仇!”

真护可汗沉沉看了他们一会,慢慢坐回去,没急着下令出兵,先问那小兵:“寻不到踪迹?那是骑兵还是步卒?进攻、布阵、撤退大致是怎么样的情况?敌军有多少人?战力如何?你且与本汗一一说来。”

那小兵道:“全是骑兵,训练有素,偷袭王庭杀死巫祝大人那回大概来了三万人,十分强悍,几进几出如入无人之境。他们也不光在杀人,更多的是在抢夺粮食、驱赶牛羊、掳掠奴隶,大阏氏还说,他们每个人骑的马都是一等一的良种,应该是西域那边养出来的。”

大阏氏出身左贤王一脉,年轻的时候也是漠北有名的姑娘,眼力劲很不一般,因此真护对她的判断还是颇为相信的:“熟悉地形……骑兵……抢粮和牛马……西域良马……”他自言自语,“月氏?吐蕃?不,都不太像。”

难道是汉人假扮的?真护皱着眉头想了想,又自己否决了。虽然王庭现在防卫力量薄弱,但也不是随便什么军队都能对其造成如此威胁的,最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是靖北军——不,明家军,但明家军现在已经散得不能再散了,即便勉强召集起来,也是有兵无将。而最能够指挥明家军的两个人,现在都在帝都,明楼是日日都在他眼皮子底下,明诚……自从上回跟明楼闹了一场,现在还伤重得起不了身,白戎的医师也说,没个大半年是养不好的。

王帐中一干人见真护可汗尚在犹疑,不禁都有些心急。虽说中原繁华,处处都胜过漠北苦寒之地,但漠北再不好,那也是白戎的根基,对于他们来说,牛马、女人、奴隶就是最重要的财产,失去这些可比让他们这些贵族死了还难受。再说,真护可汗有更大的野心和图谋,不代表所有的贵族跟他的利益都一致,大部分人对于中原仍然秉持着没钱没粮了来抢一次、抢完再回漠北舒舒服服过冬的观念,因此白戎滞留帝都的这段时日,内部的人心其实也不太安定,这回王庭遭袭的消息一传来,很多人更是坐不住了。

不过真护可汗积威已久,大家说话也很有几分技巧,不会直接同他硬着来:“可汗,咱们离开漠北才没多久,居然就有鼠辈在背后捅刀子,要是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这天底下的人岂不是要笑话咱们连自己家门口的摆不平?”

“就是!一帮龟孙子,当初咱们还在漠北的时候,哪个不是夹着尾巴话都不敢多说半句?现在还真是那什么……什么山中无老虎,哪个称大王来着?”

“这等贼人断断不能放过啊可汗!还请可汗速速下令,咱们立刻杀回去给那群小兔崽子们好看!”

“可汗!”

“还请可汗下令!”

一群人吵吵嚷嚷得真护头疼,他压着额角心烦得很,忽然眼前伸过来一双手,递来一个杯子,少年的声音轻缓:“父汗喝点水缓缓吧。”

是希崇。

真护怔了一下,神情柔和了一点,接过来问他:“这是什么?”

希崇说:“这是汉人的茶,适当喝一点能平心静气。”他有些腼腆地笑一笑,“父汗放心,儿问过医师了,医师也说没问题的。”

真护点点头:“你有心了。”茶水味道很淡,真护喝了一口却觉得很受用,正想再赞赏希崇两句,却看见这个小儿子已经默默退回角落里,一点邀功的意思都没有。

真护心尖微微一软,不过眼下还是首先关注了正事。他把杯子拿在手里转了转,沉吟着开口,没有点任何一个王子派系的人:“博尔吉特。”

帐中安静下来,下首有人出列,半跪垂首:“属下在。”

步迦和伏允的脸色都暗了暗。

“你带人去漠北……”

“报!”

真护可汗停住话头,皱眉道:“进来。”

一纸军报被递上主座,真护翻开看了一眼,反手狠狠拍在长案上:“竖子安敢欺我!”

众人都惊了一惊,伏允试探地问了一句:“父汗,难道是王庭……”

“不是漠北。”真护可汗脸色森冷,“王天风手伸得倒是够长,以为王庭有难本汗便奈何不了平西军了吗?”他吩咐博尔吉特,“左军从即日起归你统领,今天就出发去西域,务必替本汗摘下平西侯和王天风的首级!”

“属下领命。”博尔吉特带着金令转身就出了王帐,真护坐在位子上缓了缓,这才同众人道:“王天风在西域大张旗鼓的举兵了,十日之间已下三城,瞧着竟是朝帝都来的。”

有人笑道:“现在的平西军算个什么玩意?来了正好,咱们正好打他个落花流水,叫他们见识见识谁才是真正的霸主!”

真护阴森森地笑:“早不反晚不反,偏就在王庭遇袭的当口闹出来,哪有这么巧?听说王天风在西域的这些年开了马市,同三十六国那边关系不错?倒有几分脑子嘛。”

步迦笑道:“既然他们被猪油蒙了心,父汗更该狠狠打醒他们。”他向真护道:“既然博尔吉特将军去了西域,儿请命,愿去救护王庭,肃清北疆,教那些宵小好好见识一下咱们白戎的实力。”

伏允立刻驳斥道:“父汗,不妥。大哥素来领的都是左军,若是贸然以中军、右军相附,只怕还需要磨合。不如让儿子前往,一来儿与右军更加熟悉一些,二来,也请父汗怜惜儿子一片思母之心,让儿早一些救母亲于危难。”

步迦冷笑道:“瞧二弟这话说的,难道为兄的母亲就不在王庭了吗?还有什么磨合不磨合的,整个白戎都是听父汗的,我们做儿子做臣子的,哪回不是代为领兵?二弟跟右军走得如此之近,难不成是想行不轨之事?”

伏允大怒:“大哥慎言!何必用你自己的心思来揣度旁人!”

“你……”

“够了!”真护一拍扶手,冷喝道,“孽子!都给本汗住嘴!”

两人愤愤对看一眼,各自低头退到了一边。

早些年真护最喜欢的就是这两个儿子,他一向觉得这两个儿子英武肖父,又都是在自己身边长大的,感情也是很有几分。不过近来不知怎么的,这一个一个的越来越不安分,争着在他面前表现倒也罢了,互相给对方找不痛快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私底下结党营私,甚至挑战他的权威,这就触到了一个上位者的底线。

他想起乖巧懂事的希崇,又看了看下首乌眼鸡一样的两个儿子,冷哼一声:“乌木尔。”

帐中众人脸色齐齐一变。

“可汗,这……动用金羽三卫……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本汗做什么需要你们来教吗?”真护俯视着他们,接着下令,“乌木尔,你带上一卫和二卫速往漠北,该怎么做,不用本汗告诉你吧?”

乌木尔按剑道:“可汗放心!属下定不辱使命!”

真护可汗抛了令箭给他,随即起身拂袖而去:“今日都散了。希崇,你随本汗来。”

伏允慢慢咬住了后牙,他出了王帐,没走多远,忽然发觉步迦竟跟了上来,不由冷声道:“大哥还有何事?”

步迦对他的防备之色视如无睹,悠悠道:“二弟啊……你不觉得最近父汗很是看重希崇那小子吗?”

伏允讥笑道:“与我何干。”

步迦摇头笑道:“你我确实看彼此不顺眼,但我可没兴趣让旁人随随便便当了渔翁捡了漏去——我这么说,二弟明白了吗?”

伏允瞥了他一眼:“但我也没有兴致给人当了枪使。”

步迦道:“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汉人们虽然狡诈,但说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我不知道什么先发后发的,我也不信什么四两拨千斤,弟弟我长这么大,最认同的就是父汗教过的一句话——一力降十会。”

“确实是一力降十会。”步迦意味深长道,“那金羽卫统领乌木尔,为兄听说身世离奇,好似希崇早逝的生母于他有过恩惠……”他摊一摊手,“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伏允瞳孔一缩。

“二弟,想必你也是明白的。”步迦轻轻在他耳边说,“在咱们白戎,金羽三卫较之左中右三军,谁是巧,谁是力呢?”

 

“朱将军治军有方。”小皇帝没有顺着朱陵的意思入内深谈,反而优哉游哉地先到定南军日常训练的地方转了一圈,身后缀着一群敢怒不敢言的定南军将领。

朱陵的神情却渐渐凝重起来:“定南军多年不与外人来往,陛下分明是第一回来此,却对驻地内部如此熟悉。您才是真的手眼通天,末将佩服。”

小皇帝轻轻一笑,毫不在意道:“南疆与帝都相距再远,也是大历的领土;定南军再仇视皇族,到头来也依旧是朕的子民。”

朱陵还没说话,他身后就有人冷笑:“昏君佞臣,天下人皆可举旗而反之,不过一独夫尔,还妄称四海之主,也是笑话!”

“住口!”朱陵面色一变,出言喝止。

“将军!卑职难道说错了吗!”那人梗着脖子道,“定南侯满门抄斩,平西侯名存实亡,靖北侯和镇海侯也屡遭猜疑。功臣遭忌,忠臣蒙冤,朝中奸佞当道,小人横行。大历到得今日几近亡国,难道不是他们皇族自食恶果?这样的一个王朝,又怎么值得我们出生入死,拿弟兄们的命去填出一个所谓的太平盛世!”

“我说住口!”朱陵冷着脸拔剑,剑尖斜指地面,“这些话是你该说的吗?定南侯府世代忠良,侯爷上刑场之前,尚吩咐我们镇守百越,保南疆太平。你这一番话,置侯爷于何地!置定南侯府于何地!”

小皇帝轻轻一击掌:“说得好!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定南侯何等英烈,你们这些做下属的,难道还想着给他脸上抹黑不成?”

“陛下。”朱陵忍耐地闭了闭眼睛,“末将知道您的来意,但定南军不会离开南疆的。是,定南军都是大历的子民,我们这些做下属的,也断然不会允许侯爷的赤胆忠心为后人辱没。但侯爷于我等有大恩,先帝待定南侯府如何您也是知道的,只要定南军还有一个人活着,外敌就别想从这里踏进大历半步,至于其他的……恕末将不能从命。”

“赤胆忠心……哦。”小皇帝想了想,眼底意味深长,“定南侯大义,诸位将军知道,朕知道,那天底下的人,也当真都知道吗?如果朕没记错的话,先帝查抄定南侯府的罪名是……谋叛?”

“定南侯府和百越交往过密,定南侯甚至与之互通图谋不轨的书信——当然,朕知道那些书信是汪家伪造的——但是,查抄的时候,可是铁证如山,多少人亲眼见证,做不得假。”

“此后定南侯满门抄斩,定南军长驻百越,这在不知道内情的人眼里,可是坐实了定南侯勾结百越的罪名。朱将军,朕也就不客气的问上一句,你觉得,这天下有多少人,能知道定南侯的赤胆忠心?”

朱陵道:“侯爷的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定南侯府的忠烈,总有一日会昭于天下。”

“不。”小皇帝微笑起来,“这得建立在天下没有亡于外族的基础上。”

“白戎叩关,山河破碎,天底下有识之士都在为抗击外敌而奔走,这为的不是大历。遭到皇族薄待的只有定南军吗?不,但是眼下只有定南军袖手作壁上观。”

“如果放任白戎肆虐中原,后人会认为不插手战局的定南军爱恨分明吗?不,他们只会说,定南军的主帅眼界太浅。亡大历一朝,与亡我汉家天下,哪里能一样呢?”

“朱将军,待到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朕自然是个亡国之君,但你以为,定南侯就会有什么美名吗?朕倒是想等着,看看你们敬若神明的定南侯,是如何同朕一起遗臭万年!”

“你!”

“退下去!”朱陵头也不回,冷喝了一声。

拔剑者瞪着小皇帝,脸色青白了半晌,到底还是退了回去。

小皇帝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甚至还很有闲情地摘了一朵路旁的花:“这个品种挺新奇的,朕在帝都还从来没见过,是南疆独有的吗?”

朱陵还没回答,小皇帝又状似无意地开口:“说起来,这个颜色挺眼熟……哦,朕记起来了,定南侯那个流落在外的小公子身上,是不是纹了定南侯府的家徽?好像就是这种。”

他叹息道:“定南侯也是可怜,好不容易保了一线血脉,有什么用呢?每年每节的祭祀照样无人主持,下属们的一念之差,连累侯府的祖宗都不得血食,这不忠不孝,也不知道后人会是怎么个说法。”

朱陵把牙咬得死紧:“这么多年天下人真是太小看陛下了,凭着您的心机手腕,认真起来还有靖北侯什么事?”

小皇帝把花瓣碾碎在指尖:“太傅啊。”他微微一笑,“太傅教了朕很多东西。朱将军,你这是打算挑拨朕和太傅的关系吗?”他摇了摇手指,“像你们这样纯粹的武将就别想着玩权术了,手段太拙劣是不够看的,除了暴露你们内心的毫无底气,旁的并没有什么用处。”

定南军诸将脸色各异。

小皇帝想起明楼曾给他上过的一堂课。

那一回讲的是则天皇后任用酷吏之事,讲完后明楼问他有何体悟,他说君主当为政宽仁,且用刑谨慎,又说选官要亲贤臣远小人,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不可重蹈武后覆辙。

明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下了课又让他回去抄书。小皇帝那个时候也才十岁出头,偷偷拽了明诚留下来帮忙,抄到一半哭着抱怨说先帝不疼他,给他选了一个一点人情味都没有的太傅。

明诚哭笑不得的安慰他,他就问明诚,难道课上他答得不对吗?即便真的答得不好,太傅为什么不直接教他呢?抄书又累人又没用,小皇帝心里也是委屈得紧。

“先生让您抄的两篇,一个是《韩非子》第五十二节,一个是《燕召公世家》。”明诚摸了摸他的头,“很多时候,只有自己悟出来的东西,才能用得最顺手。陛下,这条路,您注定要一个人走,没有人能给您指路。”[1]

小皇帝又是怅然又是怀念地叹了口气,反手抛给朱陵一个盒子。

“这是什么?”

小皇帝说:“你们带着这个去西域都护府,引燃之后,自会有人领着你们去见定南侯府的遗孤。这里边还有半块令牌,那里的人对照无误后,你们就可以把侯府小公子带走了。”

朱陵怔了一怔:“陛下难道不是……”

“你真以为朕打算用这个来威胁定南军?”小皇帝失笑。

朱陵没说话,他确实是这样以为的,而且他方才……其实也动摇了。

“朕并不缺兵丁。”小皇帝负手道,“大历幅员辽阔,人口众多,三十万人虽然不能说少,却也称不上多。”

“朕缺的,是一支听从指挥、训练有素、战力卓越、能够真正对白戎造成威胁的精兵,而一支因为受了胁迫而不情不愿出兵的军队,即便此前声名再响,到最后也只是散兵游勇,发挥不出多少战斗力。”

朱陵苦笑道:“陛下晓以大义,末将自然懂得利害,但末将明白了又怎么样?难道能一点点掰碎了说给每一个定南军将士听吗?即便末将下令出兵,三十万定南军上了战场,也未必就能同心同德。”他顿了顿,轻声说:“当年如果没有侯爷,南疆岂会有太平日子?弟兄们虽然都没读过什么书,但心里却记着侯爷的恩情,他们不会管什么大义不大义的,先帝那番作为,实在是……伤了大家的心了。”

“将军的为难,朕明白。”小皇帝说,“不过朕的答案,也在这盒子里了。”

朱陵打开盒子,屏着呼吸把那一卷诏书轻轻抖开。

小皇帝没有再看他们,转身往营外走去。

身后接连响起膝盖落地的沉闷声响,隐隐有哭声夹杂其间。

朱陵的手指深深陷入泥中,钢铁男儿,也不禁于此时红了眼眶。

“侯爷……”他哑声说,“您……您瞑目吧……”

众将在他身后深深伏下头去,朱陵克制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

一滴泪落上帛书,将最末一行字晕染成氤氲的墨色:“……永思厥咎,在予一人。”[2]

落印处写的时间,是长宁帝即位的第一日。

小皇帝微微阖了眉眼,一声叹息,化在风里。

 

“你在做什么?”

莫珲一惊,下意识就想把手里的东西塞进怀中。

明诚在他身边坐下来,笑道:“我已经看到了。看不出你还是个巧手。”

莫珲抿着嘴唇不说话,复又拿起刻刀修整起手中的木刻人像。

明诚不以为意,随手捡了块石头在手里把玩:“金羽卫不愧是奔袭的高手,这些天他们疲于奔命,我们也没好到哪去,这么难得的机会怎么不多休息一下?”

莫珲干巴巴地说:“你看起来精神很好。”

“我啊。”明诚笑着说,“我不一样。我被大哥带回侯府之前,一直是被母狼养大的。奔跑、突袭、追逐猎物、昼伏夜出,一切都跟其他的狼崽子没什么区别。这样的生活,其实我早都习惯了。”

莫珲是第一次听说明二公子的身世,孤僻如他,听到这样的故事也不禁有了几分好奇。

明诚却没有再往下说,他抬头看着月亮出了一会神,眼神温柔宁定,像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人或事。许久之后,他问莫珲:“很快就要跟金羽卫正面交锋了,你会害怕吗?”

“为什么要怕。”莫珲说,“都是人,狭路相逢勇者胜。”

明诚挑了挑眉:“暴虎冯河,有何可取之处?”

莫珲垂下眼睛,又不说话了。

明诚笑着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这么不爱说话,以后怎么娶媳妇呢?”

“我不娶妻。”莫珲说,“母亲教我,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我早晚都要死在战场上,娶了妻也是白白耽误别人。你比我大了这么多,不也没有成家吗?”

“小孩子别说不吉利的话。再者,谁说我没成家?”明诚敲了他一下,转而问他:“昨天教你的东西都学会了吗?”

说起这个莫珲的眼睛终于亮了,他把木人和刻刀收起来,拿了树枝在地上划动:“你说的那个军阵,如果敌军从这里……或者那里……该怎么应对?”

明诚接过树枝在地上添了几下,点着其中一处道:“兵者诡道,一味直来直去并不可取,你不妨让脑子多拐几个弯试试。”

莫珲受教地点点头,又问了好几个问题,明诚也耐心地为他一一解答。

到最后问完了,莫珲低头画了一会军阵图,忽然问明诚:“你为什么要教我这些?”

“一定要有原因?”明诚问。

莫珲说:“母亲说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施与,你教我的东西太多了。”

明诚看了他一会,从腰侧解下一个锦囊,伸过手去替莫珲系上。

“大概是因为……我想把这个交给你。”

“这是什么?”莫珲皱着眉捏了捏,忽然变了脸色,“这……”

“嘘,不要声张。”明诚眨眨眼睛,“从今天起,这就是你的东西了。”

莫珲僵着脸坐在原地,明诚笑着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别忙太晚,好好养精蓄锐,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希崇死了。

被伏允一刀砍进咽喉,立毙当场。

伏允冷漠地抽刀,把凶器随手抛到身边人的怀里:“去处理好。”

“是。”

希崇倒在血泊里,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底还有残余的惊惧。

伏允垂眸看了他一眼,似有若无一声冷笑:“我本是不想杀你的,好歹也养在母亲膝下这么些年……只可惜,心大了。”

帐门一掀,有人半扶半抱了一个昏迷的人进来,伏允扫过去一眼,点点头:“做得干净些,事成了重重有赏。”说完,若无其事地就负手出门去了。

真护可汗领着几个白戎贵族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长子步迦握着一柄沾满了血迹的弯刀,死死盯着地上的一具尸体,脸上和衣上都溅到了星星点点的红,帐中还有未消散的酒气。

真护立时觉得不对,上前几步定睛一看,倒在血泊里断气多时的,正是这些日子乖巧贴心、颇得他喜爱的幼子——十一岁的希崇。

步迦惶然抬眸:“父汗……不是我……我没有……”

“逆子!”真护脑中一阵晕眩,指着步迦浑身都在颤抖,“你……你……”

几个贵族在后边连声附和:“步迦殿下,希崇殿下可是您的亲弟弟啊!您就是再不喜欢他得了可汗的青眼,也不能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来!”

真护一口郁气堵在喉咙口,他想起希崇腼腆的笑容、温和的言语,安静又孝顺,聪明又低调,明明还是那么小的孩子,身上却仿佛集中了天底下所有美好的品质。最重要的是,他和他野心勃勃的哥哥们完全不一样,他眼睛里对父亲的孺慕与敬爱那么纯粹,就连对不亲近的兄长,也一直忍耐而礼让。

希崇是真护内心最柔软的慰藉。

而现在,他死了,死得惊惶而凄惨,死在他亲生兄长无情的屠刀下。

天旋地转。

真护可汗倒了下去,一瞬间,意识陷入无边的黑暗。

帐幔低垂,熏香缈缈。

真护觉得自己醒了,又觉得自己仍在梦中。

他听得见寝殿门外医师的叹息,臣子们的讨论,步迦和伏允互相的指责与争执,他想醒过来呵斥他们,却只能在这样的半梦半醒间挣扎,痛苦而无力。

内室的墙壁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而后有人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的床边。

密道?真护迷迷糊糊地想。这里从前是大历皇帝的寝殿,难道传闻是真的,这里边真有危急时刻可供逃生的密道?

“可汗这幅形容,真是少见。”

明楼。

真护内心猛地掠过一个大胆的猜想,一瞬间,汗湿重衣。

“我知道您听得到。”明楼似乎是找了张凳子坐下来,“您心里也一定有很多疑问想要得到解答。”

“先说说您昏迷前的事吧,希崇最近颇得您的宠爱,您的那些儿子可都嫉恨得紧。步迦鼓动伏允去为难希崇,谁料到伏允杀了希崇,却反过来嫁祸给了步迦,然后正正被您撞见。也巧了,步迦正不知如何辩白的时候,他手底下的人却忽然抓到了伏允的一个心腹,事情就被抖了个干净。这下子,两位王子可半点顾不上昏迷的父亲,双方斗得不可开交,您现在要是能睁开眼睛看一看现在的帝都,想必就能明白血流漂杵是什么个情景了。”

真护的呼吸急促起来,胸膛也剧烈起伏,眼球在眼皮下滚动,竟像是要醒过来的样子。

明楼却丝毫不担心:“不用费劲了,这是大历皇室的秘传毒药安息香,只要闻过九回,就是神仙也救不了,这辈子都只能像活死人一样躺在床上苟延残喘了——这对于一个马背上成名的英雄来说,大抵是最残酷的一种刑罚吧。”

真护在短短的时间内已经想明白了很多。

世人皆称,靖北侯多智而近妖,今时今日,他才终于知道这天底下原来真的有这样一种人,隐在幕后覆手翻云,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算尽人心,也算尽天意。

大历那个小皇帝只怕根本就没有死,明楼把人从密道里送出去,然后担着骂名开城献降,一步步获得了他的信任,成功打进了白戎内部。这些时日,王子们从暗潮汹涌到兵刃相见,只怕都是这位靖北侯在其间从容游走,处处挑拨。

别说真护此刻正处于自身难保有心无力的状态,即便他现在清醒过来,也压制不住整个白戎了——到现在他自然能猜到,漠北和西域的混乱,只怕也在这位靖北侯的谋算里。这一步棋,让他身边再无兵可用,无人可倚重。

“金羽一卫二卫会葬身漠北,至于剩下那一卫……怪只怪您的儿子们太忌惮您了,宁可先联起手来把这个隐患消除掉。”明楼淡淡道,“您的左军也回不来了,那个疯子虽然惹人讨厌,但是真本事还是有几分的。而右军和中军嘛……哦,您是知道的,现在他们一个在步迦手里,一个在伏允手里。”

“您想骂他们不肖,对吧。”明楼十分贴心道,“您放心,您这两个没用的儿子也蹦跶不了多久了,如果不出意外,半月之内平西军和定南军就会双管齐下,直入帝都,到时候,您剩下的十几个儿子,都会来陪您的。”

真护想,不,不可能,如果他们离帝都已经这么近了,为什么外边竟一点消息都没有传进来?无论是连云关还是帝都,他都是牢牢掌控在手里的,明楼就是再能耐,也不可能……不可能……

明楼却仿佛能猜到他心中所想。

“连云关和帝都的确非常重要,但您大概不知道,这两处若想互通消息,只有三条路可以选择。”

“外黄、彭衙、垂陇。”

“帝都原有长林军二十万镇守,但汪芙蕖与您达成协议之后,陆陆续续调了五万人出去,想要一点点削弱帝都的防御力量。”明楼微微一笑,“他为了不惊动我,做得很小心,因此这五万人大多被分散到这三城周边的驻地里——就这一点来说,我真是特别感谢汪家。”

“阿诚前往漠北突袭王庭之前,顺道就去了这三城——长林军认符不认人,只要带着兵符,他们会无条件服从指令。而我给他们的命令就是,在金羽卫出了连云关之后,立刻杀掉这三城的白戎守军,暗中取而代之,然后,控制连云关和帝都的信息往来。”

“所以,可汗。”明楼轻声说,“这些天您看到的消息,全都是我愿意让您看到的;外边收到的指令,也是一样。”

真护已经没有气力愤怒了,他内心只剩下一个想法——输在靖北侯这样的人物手上,也算输得……不冤了。

明楼站起来,走到近前俯视他。

“之所以同您说这么多……”明楼唇角微微一翘,眼底却冷然而平静,“可汗,您可不能现在就死,您的用处,还大着呢。”

“好好活下去,活到……您没有利用价值的那一天。”

墙壁再度传来机括的轻响,很快,整个寝宫之内又回复到先前的安静。

真护可汗躺在床上,内心却再也安静不下来了。

 

[1]《韩非子·人主第五十二》认为“人主之所以身危国亡者,大臣太贵,左右太威也。”《燕召公世家》里燕王哙想要禅位于相国子之,委以权柄,最后导致燕国大乱。《资治通鉴》里讲述则天皇后任用酷吏之事的时候有相关观点,认为刑罚或奖赏都是人主之权柄,国家之重器,不可轻授臣下。——这个插在这里,主要是想突出明楼教导长宁帝帝王权术,教他赏罚分明,恩威并施——就像长宁帝对定南军做的那样。

[2]帝王罪己诏的代表性语段。

[3]心宿,一般认为是青龙之腰,是明堂所在,即天子布政之所。又心宿陵犯火星,称为“荧惑守心”——比如“(秦始皇)三十六年,荧惑守心”、“始皇死而地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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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线了收线了,感觉我有什么还没说清楚的,或者你们还有什么没看懂的,请一定要提醒我,我争取做进一步说明】

【感觉身体被掏空】

【真不好意思打楼诚t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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