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道破愁须仗酒

最是人间留不住

【楼诚|古代AU】画龙 【箕】【完结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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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北侯府的声望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点。

大军刚入城时,也有不少不明情况的忠臣义士恨毒了背国投敌的明楼,想要杀了他以谢天下。幸而小皇帝一复位觉得势头不对,立刻下旨同众人讲清了内情,一时间,明楼的形象自谷底跃至顶峰,成了新一代忍辱负重力挽狂澜的名臣典范,街头巷尾的说书人,也把他的事迹讲演成了新的传奇。

小皇帝初初复位,忙得脚不沾地,饶是这样,他也没忘记在百忙之中抽出身来封赏功臣。定南军那边拿到的帝王罪己诏已被传于天下,小皇帝归还了定南侯府被查抄的家产,封了侯府流落在外多年终被寻回的小公子为新一任定南侯,朱陵等将领也依照军功得了赏赐。

平西军那里,则是将平西侯的独女修容郡主晋为公主,对卧床的平西侯多有抚慰,平西军内也比照定南军的标准封赏诸将。本来小皇帝还打算给侯府长史王天风封一个爵位,奈何诏书还没拟好,王天风就先递了折子进来推掉了,反过来替自己的侄子郭骑云请婚于修容公主。

至于此次的最大功臣靖北侯府,小皇帝封赏起来更是大手笔。同样的,将修宜郡主晋为公主,封二公子明诚为安远侯,而明楼,则被直接提了爵位,是为靖国公,说是公爵,享受的却是亲王的待遇。

本朝开国以来,爵位一向止步于侯爵,四方侯府已是地位最高的一等侯。而现在,明楼成为了大历朝第一位国公,即便他确实立下大功,也足见圣宠是如何的优渥。

何况,还不止于此。

此前靖北侯已贵为太子太傅,这回小皇帝一复位,更是将他尊为“帝师”,日日以弟子之礼侍之,朝野大事无不言听计从,其尊贵权势更胜以往。即便有臣子进言信重太过,恐生反心,小皇帝也一概驳回,从不放在心上。

靖国公府风头无俩,明楼和明诚兄弟两个却高兴不起来。

“再世伊周……”明诚站在正厅里,抬头看一看正中的那块牌匾,蓝底金字,御笔亲书,不由苦笑,“大哥。”

“我明白。”明楼也忍不住苦笑起来,“陛下这一手,真是玩得漂亮。”

“伊尹放太甲于桐宫,周公摄王位以安天下,功在当世,名传千秋。”明诚叹息了一句,“但于君臣之道,终归还是留了瑕疵。”

“明家尊崇太过,陛下能忍一年、两年,甚至五年、十年,可不代表能忍一辈子。”明楼道,“换作先帝倒也罢了,今上什么性子你我都很清楚,早晚会发作出来的。他这么早就开始布局,只怕一朝下手,就再无转圜之地了。”

明诚道:“大哥想做陶朱公吗?”

“陛下不会让我做的。”明楼沉声道,“明家声望已到如此地步,再来一个功成身退,陛下就更觉芒刺在背了。一来,天下人只会说君主不能容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可共患难而不可共富贵;二来……”他唇角一牵,“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他就得担心我会不会别有所图。主少国疑,臣子光芒太盛,更得民心,无论在朝在野,对陛下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明诚还想说什么,厅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侍女站在门口轻声道:“大公子,大小姐说要见您。”

明楼目光一闪:“我这就过去——大姐现在在何处?”

侍女道:“大小姐请您移步宗祠。”

明楼立刻就不太想去了。自从明镜知道了明台的身世,又听闻明台要认祖归宗之后,明楼就恨不得天天避着她走,免得她想起来谁是始作俑者。

明诚装模作样地把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大哥还是先去吧,我一会要出一趟门,有什么事等晚上再说吧。”

明楼斜睨他:“一去就去一整天?你小子躲得可真快。”

明诚眨眨眼睛:“看破不说破。”

新上任的靖国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话,先在宗祠里挨了自家长姐一鞭子。

“大姐息怒。”明楼跪在地上低眉顺眼,“偷换血脉一事是我瞒着大姐自作主张,但我也实在是不得已……”

“你以为我是在怨你这个吗?”明镜气得把鞭子重重放上供桌,“明台是什么出身我并不在乎,反正无论怎样他都是我的弟弟!我气的是,我们才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你却从来没把我当做过姐姐!明楼,姐姐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一个不值得依靠、没有任何作为的人吗?”

“大姐误会了。”明楼赶紧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明镜深吸了一口气,在椅子上坐下来,“先定南侯夫人于明家有恩,你要保住明台,同我说上一句,难道我会不同意?国家有难,你万不得已要让明台去收拢定南军,与我分说明白,难道我会不赞成?你在帝都步步为营,在敌后周旋游走,这么多年任是什么难处都不肯向姐姐透露半句,紧要关头也打定主意要把姐姐先送走——你以为你这么做,姐姐就会感到安慰吗?”

“父亲病逝前拉着我的手,要我好好照看自己、照看你、照看靖北侯府,我曾经以为自己做得虽然称不上十全十美,却也没有辜负父亲的嘱托……”明镜别开眼睛,抬手在眼角擦拭了一下,“谁知道……到头来你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大姐!”明楼提了提语调,“不是这样的。如果没有您当年一力撑起靖北侯府,定南侯的下场就是我们明家的下场。而如果没有您多年教导,明楼哪里能有今日呢?”

“我知道大姐想护着我们,我的心也是一样的,我也想好好护着大姐,让您过上想要的生活。”明楼温声安慰,“过去的事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以后我一定什么事都不瞒着姐姐,还请姐姐原谅我。”

“什么事都不瞒着我?”

“是。”

明镜怀疑地看了他一会:“那就说说眼下吧,你打算怎么办?”

明楼抬眸:“不知姐姐指的是……”

“别跟我耍花腔。”明镜没好气道,“你还打算在朝中待多久?”

明楼道:“正常情况,要等到陛下亲政。”

“陛下什么时候亲政?”

“先帝的意思是陛下行了冠礼之后。”明楼顿了顿,“不过,提前几年也不是不可以。”

明镜说:“大军还没入城之前,陛下同我说过几句话。”她低声道:“问了一些明台的情况,若非他的引导我也没那么快疑心明台的身世……另外,陛下那天说他做了个噩梦。”

“什么梦?”

“悬崖射月。”

明楼眸色一深。

“同姓,日也。异姓,月也。陛下对四方侯府,只怕心里也有了计较。”明镜道,“悬崖……陛下是否在暗示什么?”

“情理之中。”明楼说,“四方侯府长年驻边,世代掌握兵权,朝廷对他们的控制力一向不强。一旦划土而治,阳奉阴违,陛下岂不是鞭长莫及?兵权,早晚还是要收归到天子手里的。”

明镜有点担忧:“定南侯府之事……会重演吗?”

“如果是今上动手的话,不会轻易走到那般地步。”明楼沉吟道,“陛下更倾向于把四方侯府荣养起来,另派心腹掌兵——当然,如果真有人不识趣,陛下也不会介意动武的。”

“咱们把兵权交出去也没什么。”明镜看得通透,“但明台那边恐怕没那么容易,他刚回归侯府,即便他心里愿意,定南军内部也不会轻易松口。还有平西军那里,我担心……”

“您放心,大姐。”明楼打断她的话,并不想听到某个名字,“陛下心里有一杆秤,眼下最紧要之事不是四方兵权,明台还有很多时间去收服部下。”他微微一笑,意味深长,“白戎那边,可还没完呢。”

明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你方才说让陛下提前亲政?能做到吗?”

“做不到也得做。”明楼叹息一声,“陛下已经开始忌惮明家了,我再在朝中待下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明镜皱起眉:“这么严重?”

“漠北一向是明家的地盘,明台与我们关系亲近,师从王天风又掌控定南军,四方侯府,三个都和明家有或多或少的关系,九十万精兵,陛下怎能不怕?我经此一事声望又太高,如今还占着如此高位,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鼾睡?旧日的情分和功劳,迟早会被消磨干净的。”

“那……”

“兵权是非交不可的,而想要安稳长久的活下去,我们只有两个选择。”明楼慢慢道,“要么,明家选择自污,最好能折腾到失尽民心的地步,降爵削职,让陛下放心。要么……”

明镜的睫毛颤了颤。

“我死。”

 

“啪。”

明诚拈着白子在指间摩挲良久,终于笑道:“陛下棋艺大有长进,臣自愧不如。”

小皇帝抬起眼睛看他,眸色很深:“如今就连诚哥你,也不愿同朕说真话了吗?”他把棋盘上的黑子一粒粒捡起来,丢回玉盒,唇几乎要抿成直线,“你的棋艺如何,朕难道会不清楚吗?这么多年朝中敢赢朕棋的,除了太傅,就只有你了。现在,却连你也不敢了。”

“连你也不敢了……”小皇帝露出一个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笑容,喃喃重复了一遍。

明诚叹息了一声:“陛下,很多事情,不是不敢,而是不能。”他指了指棋盘,轻声说:“十丈软红,万里河山,到头来其实都在这方寸之间的取舍。陛下,天地为局,您才是其间真正的执棋者,帝王权柄,岂可容旁人窥探?”

小皇帝怔怔看了他一会。

明诚又道:“何况,臣也并未说错,陛下的棋艺,确实远超往日。”他取过黑子复盘,一边落子,一边说:“国手对弈,争的从不是小处得失,宁失一子,不动其形,谋的是输赢,是大局。陛下方才,就做得很好。”

小皇帝轻声道:“就比如……朕对待白戎的处置方式吗?”

“陛下聪慧。”明诚笑道,“白戎固然可恨,杀了能得一时痛快,但这不是长远之计。漠北之地就算没有白戎,也会有黑戎黄戎,这些人是杀不完的,也没必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去杀。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靠外力强压是不可取的,最坚固的堡垒,一向都从内部开始崩溃。”

小皇帝若有所思:“所以让十二王子承可汗位,又接连封了左右贤王,他们自己去争去抢,大历便可渔翁得利。”

明诚道:“十二王子年幼,母族不显,即便成为可汗也不能轻易服人,而左右贤王居上位多年,在白戎内部的势力不可小觑,他们这样的部族又从来信奉强者为尊。陛下尽可以等着,不出两年,白戎定会乱成一锅粥,到那时,大历的机会便来了。”

小皇帝沉吟道:“十二王子是朕亲封的可汗,一旦他死于臣下之手,朕便有充足的理由插手白戎的内政。左右贤王势均力敌,为了夺位必定会向大历寻求帮助,到时候捧谁踩谁,都是由朕说了算。”

“陛下看得透彻。”明诚道,“不过白戎天性畏威不怀德,不将他们打怕了,他们断不会向我朝俯首称臣。眼下兵祸刚过,白戎损失不小,大历也好不到哪去,陛下正好趁着他们内部争斗的这几年修养生息、整顿兵马,一朝出手,定能威服四域。”

小皇帝点点头,忽然道:“若要与白戎一战,最适合的便是靖北军。诚哥前些时日领着明家军在漠北大败金羽卫,实在了得,想来是最恰当的人选了。”

明诚笑道:“陛下,臣多年没有上过战场,此役也是侥幸。若说更适合的人选,臣倒想向陛下推荐另一人。”

“谁?”

“此人名为莫珲,年齿与陛下相仿,却是天生的将才。加上他熟悉漠北的情况,又仇恨白戎,陛下若想成事,重用他定能事半而功倍。此外,兵部上回造出了一种新武器,名唤‘火铳’,杀伤力不小,这一次能大败金羽卫也得亏了这个东西,陛下不妨尝试着在军中推广。”明诚说到这里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再者,往后也没有什么明家军了,靖北军的兵符,臣交了一半给莫珲,另外一半……”他取出木盒放在桌上,轻轻推向小皇帝,“就在这里。”

“诚哥!”小皇帝急促地喊了一句。

“臣还听说,陛下请了镇海侯的家眷来京,打算立贺家那位郡主为皇后。”明诚继续道,“陛下做得很对,朝局最讲究一个制衡,四方侯府里三家都与明家有牵扯,唯有镇海侯贺家背景最简单,也最能为陛下所用。再者,贺家在白戎一事上虽没有什么功劳,但他们镇守东海,抗击倭寇,尽忠职守,陛下能施恩于他们,那是最好不过了。”

他没有去看小皇帝惶然的眼神,接着说:“定南军那边,陛下不宜操之过急,徐徐图之最好。先定南侯满门抄斩,但五服之外仍有血脉存世,陛下虽已封了新的定南侯,却也不妨从旁系里选几个子弟给他们一些勋爵,他们自会感念陛下恩德,天下人也只会称颂陛下。”

“此外,等到新任定南侯有了子嗣,陛下大可以效仿汉武的‘推恩令’,三代之内,南疆必能彻底归服于陛下。”

“平西军更好处置一些,王长史毕竟不是侯府血脉,从名义上就站不住脚,陛下可以……”

“诚哥!”小皇帝这回终于强硬地打断了他,“你……你说这些干什么……”

明诚默默看了他一会,终于一声长叹:“陛下心里很明白,不是吗?”

小皇帝轻声道:“你也在怨朕,是吗?”他倔强地抿了抿嘴唇,“是,朕的确称不上什么好人,靖北侯府于国有大功,朕却把你们架在火上烤,明面上做一套,背地里却想一套,你怨朕也是应当的。”

“但是……”小皇帝眼圈有点发红,“朕还能怎样呢?”

“封赏太薄,天下人都说朕不能容人;封赏太厚,又都指责朕是心有他意。朕相信太傅和你不会起什么旁的心思,但是人在局中,不也有许多身不由己吗?你们没有心思,你们身边的人难道也没有半点想法吗?”

“退一步说,也许终朕一生都安安稳稳,那等到朕的儿子辈孙子辈在位,也会依然这么太平吗?与其留给后人头疼,不如朕来做这个恶人。”

“但是诚哥!”小皇帝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眼神殷殷,“朕真的没有想过要把太傅、把你怎么样!你……你相信朕……”说到最后他声音低落,“……是了,想必你是不会相信的。”

明诚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轻声说:“我信。”

“阿尧,我相信你。”

小皇帝恍惚了一下。

很多年没有人喊过他的名字,如今听在耳里,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但是,臣不相信陛下。”

明诚平静道:“正如陛下所言,世间之事多少身不由己,即便陛下没有这个意思,到头来总会有人打着陛下的旗号去做。阿尧,这个局,明家赌不起。”

小皇帝动了动嘴唇,正想说什么,殿外有人来报:“陛下,靖国公请见。”

 

明楼甫一进门,还未行礼,小皇帝忽然问了一句:“太傅为何而来?”

一霎时光交错,眼前仿佛又是那日白戎兵临城下,宫城里大历天子拥剑而坐,镇定如昨,言语自有机锋。

明楼缓缓微笑起来。

“为了社稷、苍生。”

小皇帝看着他:“太傅说的永远都不是真话。”

“怎么会?”明楼施施然坐下来,“臣万不敢欺瞒陛下。”

“当真?”

“陛下如有不信,臣愿与陛下对质。”

小皇帝点头:“好。”他从旁边取来一个盒子,里边装着整整一叠军报,“这是白戎攻下帝都前边关送来朝中的所有战报,但直到连云关告破,朕都没有听到一点消息。太傅隐瞒军情,意在何为?”

“云梦之竹,天下之劲也,夫不矫揉,不羽括,则不能以入坚。”[1]明楼笑道,“陛下,您若是想做太平天子守成之君,那么臣此举罪无可恕,愿听凭发落。”

饶是小皇帝心中早有猜测,听到这句话也不禁一叹:“太傅……真是天底下最胆大的人了。”他摇摇头,又从怀里拿出来一块令牌,“太傅还认得这个吧。”

明诚抬一抬眼。

“自然。”明楼道,“这是陛下登位之初为了方便臣理事而交与臣的令牌,见此牌者,如见陛下。”

小皇帝轻声说:“但这块牌子现在却到了朕的手里。”他怅然地笑一笑,“太傅用这块牌子命令城守开了城门,将修宜公主并同靖国公府的亲兵和仆从全都送了出去,眼下应该已然抄着小道远远离开了帝都。”

“太傅原来……是这样防着朕的……”

“君子在位则可畏,施舍则可爱。”明楼慢慢道,“陛下,臣子畏惧您是好事,人君有了威仪,君臣之间才能有法度,不会出现僭越之举。”

小皇帝失望道:“所谓君臣之道,就是臣子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君主的心思吗?”

“陛下误会了,臣并没有这个意思。”明楼叹息道,“臣和阿诚都选择留在帝都,难道不是信任陛下的表现吗?”

“我们大可以随着家姐一同离开帝都,或者避居乡间,或者远据漠北,陛下即便不情愿,又能怎么样?到时候天下人也只会认为,是陛下将功臣们逼走的,损害的是陛下的英名。”明楼看着小皇帝,语调平缓,“但是留在帝都便不同了,这皇城内外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臣与阿诚都是陛下俎上的肉,或生或死,也只在陛下一念之间。”

“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着意寻死的人毕竟是少数。”明楼微笑道,“陛下,臣的选择,难道还不能说明这一切吗?”

小皇帝咬牙:“太傅真是能谋会算,你就不怕朕当真杀了你们以绝后患?”

“陛下会吗?”明楼反问。

小皇帝又被噎住了。

明诚忍不住别开脸笑了。

过了半晌,小皇帝才哼声道:“朕知道你们都想走,但你们倒是急流勇退逍遥自在了,留着朕让天下人挑刺?朕才不准。”

“臣有一个法子,陛下要不要听一听?”

小皇帝挑眉,明楼倾身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话。

明诚就看见小皇帝的眉梢越挑越高,最后气鼓鼓地跳起来,甩着袖子道:“好哇太傅这是把朕当枪使!走走走!你们都给朕走!离帝都远远的,没事不许出来露面!”

明楼忍着笑站起来:“多谢陛下。”

明诚也跟着起身,两人站在一处,同时整了整衣衫,肃了脸色,在小皇帝身前拜倒。

小皇帝骇了一跳,他从登位起,就准许他们二人佩剑面君、立而不拜,这还是第一回见他们行如此大礼:“太傅!诚哥!你们这是干什么!”说着就要来扶。

两人却一丝不苟地行完了大礼,这才站起身,明楼轻声道:“从今往后……陛下保重。”他尾音尚在,人却已扭头就走,竟似是片刻也不愿多留。

明诚转头看了看他的背影,无奈地一笑,又转回来看小皇帝:“陛下……大哥他也是舍不得您……”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卷轴,双手奉至御前,“陛下,这就算是临别礼物吧。”

小皇帝接过去,明诚微微一笑,又伸出手去将小皇帝腰侧佩着的长剑取下来,塞到他怀里,要他抱住。

“陛下,您可还记得当初,先生称赞您拥剑而坐。”

“拥剑,便是心头一把刀——陛下贵为天子,最难不过一个‘忍’字。”

小皇帝抿一抿唇,低声说:“谢谢诚哥,朕记住了。”

明诚一声叹息,松开手,复又看了他一眼,终于也转身出了殿门。

小皇帝在原地站了一会,忽然抬步追上去,扶着门向殿外看去——他的老师和兄长并肩走在这九重宫阙之内,却仿佛行向江湖浩渺之中,从此之后留他一人在这金堆玉砌的锦绣里,饮尽人世间最刻骨的寂寞。

他张了张嘴,似想喊什么,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那两人似有所觉,明楼脚步一顿,明诚遥遥回过头来。

清风吹落宫墙里一树桃花。

依稀又是那一年,还没被立为太子的十八皇子偷偷爬上御花园的桃树躲避宫人,却脚下一滑跌落下来,险险被树下折花的少年一把接住。

十四岁的明二公子温和地安慰:“阿尧别怕,有我在呢。”

二十三岁的靖北侯匆匆赶来,明明急得一头是汗,走至近前却刻意放缓了脚步,显出严厉的神情来:“殿下失仪了!今日回去把《仪礼》抄上一遍长长记性!”

他委屈得在明诚怀里大哭,明楼僵了半晌,最后还得磕磕绊绊地来哄他。明诚憋着笑意带他回寝殿洗漱,把折下的那一支桃花插在他的鬓边,打趣道:“殿下再哭下去,那可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了。”

到如今桃花依旧,春风依旧,故人却不知将往何处去了。

明诚似乎是说了一句什么,隔得太远,小皇帝听不见,也看不清口型,最终只能目送这两个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宫城尽头。

他站在门边站了很久,这才慢慢走回殿中,犹豫了一下,伸手一点点展开了明诚留下的那个卷轴。

那是一幅画,画里天地阔大,云雾苍茫,青龙从九天之上探出头来,身形若隐若现,眼神却画的清晰,威严而深邃,一声长啸,万物俯首。

画上题了一句诗。

——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上句笔锋修挺,下句字迹沉凝。分明出于两人之手,却又神骨相合,有若一体。

小皇帝捧在手里,怔怔看了很久,最后轻轻落下泪来。

 

长宁帝复位不满两个月,靖国公病逝于府中。

最初有不少人怀疑是长宁帝暗中下的手,后来事情查明,靖国公确实是中毒身亡,下毒的却是汪芙蕖的侄女、靖国公的师妹——曾被真护可汗收为义女的汪曼春。

原来白戎王子们清缴汪家,却一不留神让汪曼春逃脱了出去,后来天子入城,白戎远遁漠北,自然也没心思查证该死的人是不是都死了。谁料到汪曼春竟有这么大的本事,暗中潜进靖国公府下了剧毒,安远侯逃过一劫,靖国公却立毙当场。

长宁帝悲痛万分,亲至国公府吊唁,不仅下令彻查汪家余孽,还立誓要向白戎报此深仇。

天子以九章亲王之礼将靖国公下葬,对待其家人也多有抚慰,亲拟谥号,是为文定公。

经纬天地曰文,大虑静民曰定。

生前尊显,死后哀荣,终长宁一朝,唯文定公圣眷最隆。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地出了帝都,驶上官道。

车夫是个俊秀的年轻人,此刻正百无聊赖地甩着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缰绳。

“明台。”车帘半掀起一个角,“好好赶车,这么颠簸大哥会头疼的。”

明台瞪圆了眼睛:“我帮你们卖力气你还挑三拣四!有本事你们自己……”

明诚挑眉:“嗯?”

明台跟他对视了一会,委委屈屈地垂下眼睛:“我知道了,我会认真赶的。”

“真乖。”明诚满意地摸摸他的头,“你稳重了,大哥才放心让你成家。好好干,回头我们就替你提亲去。”说完就缩了回去,帘子也一丝不苟地拉好了。

明台心里就是有一万句抱怨,眼下也不敢说出来。

明楼枕上明诚的腿,任由他替自己按摩额角,过了一会觉得有点不对:“你袖子里藏了什么?挺硌人的。”

明诚掏出来给他看,是一个木雕的人像,眉目与明诚有几分相似:“我在漠北收了个徒弟,这是他的拜师礼。”

明楼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琢磨:“手艺不错,也很用心。”

明诚一笑。

明楼把东西还给他,复又半阖了眼睛道:“外边那小少爷还真这么好骗?他现在的身份明家可没有立场出面替他提亲,朱陵都比我们名正言顺。真想成亲,直接去找陛下请旨不是更干脆吗?”

“大哥小声点。”明诚笑道,“若是苦力跑了,大哥是打算亲自上阵吗?”

“我已经听到啦!”车帘子被唰地一下掀开,明台跳下马车悲愤道:“阿诚哥!现在连你也不疼我了!”

明诚哽了一下。

“哼!你们自食其力吧!我才不管你们了!”新任定南侯一把扔下马鞭,转身就朝来路走了,他脚程挺快,没一会就看不见身影了。

明楼坐起来迟疑道:“这小子是打算走回去?”

“谁知道呢?”明诚把赶车的马鞭拿过来,塞给明楼,“大哥,请吧。”

明楼哭笑不得:“你现在支使我真是越来越顺手了。”

明诚耸一耸肩:“周瑜打黄盖,大哥直说愿不愿意吧。”

明楼柔声道:“好,都听你的。”他抖开鞭子,一笑,“客官,咱们接下来去哪啊?”

明诚还没说话,明楼又道:“不过客官,去哪里都好说,但这费用嘛……”

明诚眨眨眼睛,滚到他怀里,仰起头一派天真模样:“在下身无长物,不知店家可接受赊账?”

“赊账不行。”明楼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一口,微微一笑,“本店接受其他雇佣方式,只要诚意足够,什么都行。”

明诚笑眯眯道:“好啊。”

 

……

车骑将军莫珲逾居延,过月氏,攻祁连,数破白戎,斩首虏十三七百级,获单于以下王子、相国、当户共千五百人,尽逐异族于漠南。又破突厥,夷吐浑,平高昌,灭焉耆,举兵十年,海内皆定。

……

长宁帝在位四十余年,宫室、苑囿、车骑、服御无所增益。海内殷富,兴于礼义,野无遗老,朝无遗贤。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断狱数百,几致刑措。风教遐被,德泽远洽,殊方异域,慕化称臣,史称“长宁中兴”。

……

“比迹汤武,庶几成康。”

长宁帝站在刻石前似笑非笑:“礼部那帮人还真敢写。”

莫珲站在他身后,表情依然木讷得很:“陛下要是不喜欢可以让他们改。”

“算了吧,这会还只是汤武成康,改完是不是要写轩辕尧舜了?”长宁帝哼了哼,忽然回头问他,“祭天礼太麻烦了,要不下回你替朕来吧。”

莫珲懒得理他,转身就走。

长宁帝在后面不知第几次威胁他:“你就不怕朕诛你九族。”

“随便你。”莫珲停都不停一下,“反正我九族就我一个人。”

长宁帝气笑了。

烟气从梁父山的顶上缓慢升起。

山下有人并肩含笑,抬头共看这九天之上,终于有青龙长啸,风云翻涌。

画成。

 

【正文完】

 

[1]《资治通鉴》

[2] 箕宿,一般认为是龙尾摆动引发的旋风,主口舌、是非。《诗·小雅·大东》里有“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照我的理解是指有名无实,不能发挥其该有的作用。

[3]末尾处的那两段文言文主要出处有《史记·孝文本纪》、《汉书·武帝纪》、《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旧唐书》等等。被我拆得很散,有改动,大家将就着看吧反正就是那个意思_(:зゝ∠)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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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正式完结,感谢阅读到这里的你,还没确切计算,估计正文有六万多字吧,比数字篇长。

番外已经确定,昨天那个一小时点梗你们的意见出奇的一致【摸下巴】

第一回写长篇AU,谢谢喜爱,谢谢支持,红蓝手都很棒,但我更希望你们用评论来调戏我【滚来滚去】

有什么问题和建议请一定向我提出,谢谢(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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