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道破愁须仗酒

最是人间留不住

【楼诚|武侠AU】并辔

【卷三·明月珠·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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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蕙。

沈素质恍惚了一下。

曾经一个天气晴暖的午后,身体尚康健的师父午睡起来,将她抱到膝盖上,不知第几次笨拙地替她扎好辫子,忽然心血来潮,指着窗外的蕙兰花替她取了这个小字。

沈灵宝站在旁边临帖,闻言一笑,温文尔雅:“师父这个字取得好。蕙心纨质,玉貌绛唇,我觉得就该是拿来形容咱们家小阿蕙的。”

沈素质年纪还小,听得懵懵懂懂:“大师兄说的是什么意思?是说阿蕙以后会长成一个大美人吗?”

沈灵宝玩笑地捏了捏她的鼻尖,逗她:“才不是大美人,是小美人。”

小阿蕙不依了,去揪站在另一边的沈含章的衣角,圆圆的眼睛里含了两包泪:“二师兄……大师兄他欺负我!”

沈含章僵了一张脸,手足无措,半晌干巴巴地说:“不、不会的,阿蕙以后一定会是个大美人。”

沈灵宝笑着道:“师弟可不能一径哄着小丫头,万一不是大美人怎么办?”

师父竟也和他一搭一唱:“不是大美人,小阿蕙就该嫁不出去,只能留在楼里当老姑娘喽!”

小阿蕙被吓住,哇的一声就哭了。

沈含章急得满头是汗,他于武学天赋异禀,在与人交往上却全然不得要领,身上又不像沈灵宝一样随时带着哄师妹的糖果,最后只能一跺脚,豁出去了:“我娶!”

师父和师兄忍着笑一起看他,小阿蕙“啊”了一声,不哭了,咬着手指尖,也眨巴着眼睛向他投来了目光。

沈含章显得很紧张,说话的时候却很认真:“我、我来娶师妹,不会让阿蕙当老、老姑娘的。”

沈灵宝噗嗤一声:“你还当真了。”

师父也笑:“你这脾气到底像谁——只怕等小阿蕙长成,咱们楼里的门槛就要被媒人踏平了,哪还轮得到你?”

沈含章窘迫,小阿蕙却一下子从师父膝盖上跳下来,大声宣布:“我以后只嫁给二师兄!我要和师父师兄们一直在一起!”

“傻丫头。”师父拍拍她歪歪扭扭的辫子,叹息了一声,“万事随转烛啊……”

和沈灵宝定亲那天,沈素质终于悟了这句话。

然而自那以后,再没有人唤过她一句“阿蕙”,沈含章藏起了所有过往,见面也只规规矩矩地叫她“师妹”。沈灵宝也叫她“师妹”,但最初是冷漠的,后来是凶狠的,到得她逃出秋雨楼之时,他每次唤她,都像是把那两个字咬在唇齿间,一点一点碾碎了,近乎疯狂。

而师父……她怨恨师父明知少女心事,却偏要把她嫁给不想嫁的人,因此整整一年都不曾同他说过一句话,谁知后来她想要弥合这层关系的时候,一向康健的师父却忽然病倒,很快就撒手人世——留给她的,唯有永远无法挽回的遗憾。

“小阿蕙早就死了。”沈素质冰凉地笑了一下,“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沈素质。”

她的语调终于慢慢平静下来,看向沈含章的眼神死寂,像一潭极深的死水,没有波澜,一点光也照不进去。她轻声说着:“我毁了他的腿——是,这个我承认,但我这是为了谁你不知道吗?如果我当年不这么做,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质问我、还能若无其事的当你这个名高天下的秋雨剑主吗?沈含章,这世上最没资格指责我的人就是你!”

沈含章默然,眼底一瞬流过无限苍凉:“我并不需要……”

“当年沈灵宝中了毒,伤了腿,履霜谷的医师说,只要能在半月之内配齐那副绝方,他就有重新站起来的希望。”沈素质淡淡道,“你为他奔波千里,不眠不休地从南疆取回药引,终于赶在半月之期内熬出了那一碗药。可是,谁领情呢?我端着药站在门口,听得清清楚楚,他同旁人密谋,想要下药废了你的武功!他嫉妒你从小就比他优秀,记恨你在江湖上闯出的名头比他更大,他想毁了你。只要没有了沈含章,江湖人说起秋雨三杰,第一个想起的一定只会是他沈灵宝!”

沈素质慢慢冷笑了一下,用几乎是温柔的语气,轻缓地说:“他想得真好呀,好到我都忍不住推了门,当着他的面,把他那碗救命药,倒得一干二净!”

原来如此。

明诚听到这里,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明楼拍了拍他的脊背,无言地表示安慰。

相较于明家兄弟,江十六明显更不能镇定,嘴上的门一下子把不住,长篇大论说了一通,对沈素质的遭遇表示了一下同情,连带着就问起了明月珠的事。

沈素质终于肯搭理他,勉勉强强设施过来一星半点目光:“她很好,现在已经在她该在的地方了。”

江十六警惕:“什么叫作她该在的地方?她被你带到哪去了?”

“从何处来的,就该往何处去。”沈素质不耐烦,摆摆手打发他,“我只答应帮你把她救出来,并没有说要将她交到你手上。”

江十六脸色大变:“你把她送回到将她养成药人的地方去了?”见沈素质不答,明显是默认了,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她到底在哪!让我见她!”

“容我打断一下。”明诚彬彬有礼,把先前那个装着言蛊的小瓷瓶拿出来,托在手心,“明月珠的来历,是不是和这药的出处有关联?”

沈素质打量了他一会,忽然问:“你是明诚?”视线又往他身边移了移,“那么……这是明庄主?”

明楼道:“正是明某。数年之前应是同三楼主有过一面之缘。”

沈素质诚实地说:“庄主这些年变化有点大,我先前确实没认出来。”

明楼被她的直白堵了一下。

沈素质又看了明诚一眼,道:“既然是二公子问的……是,明月珠就是制药者养出来的药人,因此这药里被加了些料——这个想必阁下也发现了。”

明诚眼色一深:“是谁?”

沈素质同样很直白地对他说:“我知道,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三楼主。”明楼缓缓道,“你给出的这种药,先前害死了一条人命——不巧,正是临渊山庄的人。我对你们秋雨楼、你们师兄妹的恩怨情仇并不感兴趣,但是害了我明家的人,还想不当回事,我就只能送你两个字——做梦。”

明诚按住了剑柄。

沈含章下意识跨前了一步,挡在沈素质面前,秋雨剑在他怀中嗡鸣,蓄势待发。

明楼笑了一下。

“时无英雄,竖子成名。”他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对秋雨剑的蔑视,伸手从明诚腰间拔出了无争剑,若无其事地举到面前弹了弹剑锋,“许久没有亲自动手了,沈楼主,可愿为明某试剑?”

明诚在他身后笑:“大哥恐怕不能尽兴,如今的秋雨剑,哪有当年七分威力?权且活动一下罢了,回头还是我陪你打一场吧。”

赤裸裸的羞辱。

江十六惊诧地看了他们一眼。

沈含章的嘴唇慢慢抿紧了,然而激愤之下,他反而没有急着拔剑。

因为他心里很明白,对面两个人说的,是事实。

他的剑心和剑意,早在当年忍痛说服师父把沈素质嫁给沈灵宝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裂痕。这么多年下来,武功不但没有进益,反而一步步跌落了境界。

因为他想要守护的那些人,他最开始拔剑的所有理由,都在那一夜间土崩瓦解,顷刻化作废墟。

那日沈素质倒了药,跑来同他说了事情的因由,他内心茫然,最终去找了沈灵宝,无论如何都只想问个清楚。

一向温文尔雅的大师兄自己推着轮椅出来见他。

那天下了大雪,轮椅在雪上碾出两条深辙,沈灵宝坐在里边,双手交抵,表情平静。

“都知道了?”

沈含章点头,忍不住问:“是真的吗?”

“不重要了。”沈灵宝说,“我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秋雨剑总得有人传承,不管我有过什么想法,从今往后,也都只会是想法了。”

“但是师弟,这事却不能这样完了。”沈灵宝温柔地笑起来,眼底却满满的全是残酷,“我不会对你如何,然而师妹……她倒了我的药,这笔债,总要算的。”

“明明是你……”

“我怎样?”沈灵宝若无其事地仰了仰头,“师妹说她听到了一些东西,那么,谁来证明她说的就一定是真的?我倒要回楼里请师父、请众位长老评评理,我从小看着长大、捧在手心里爱护的师妹呀!为了她的心上人能继承秋雨楼,她竟不惜倒了我的药!”

“你!”

“你知道我的手段,师弟。”沈灵宝说起话来总是慢条斯理,但沈含章从小就知道,这个师兄的心思有多深,计谋又有多毒辣,旧日还只是算计外人,今时却将矛头指向了一起长大的师兄妹。他若是真想为难沈素质,那么谁也救不了她。

最后沈含章忍气吞声,问:“你想怎么样?”

“让她嫁给我。”沈灵宝吐出一句话,欣赏对面人骤然抬起的凌厉眉眼,“我保证不碰她一根手指头,也保证往后不再计较这件事。但是,她这一生只能做我的妻子,即便我死了,她也得给我守一辈子。”

沈含章死死盯住他,厉声道:“你若是看我不顺眼,尽可以为难我,又何必……”

“万蛇噬心之刑,或者嫁给我。”沈灵宝微微一笑,恶意满满,“来吧,师弟,来替你心爱的师妹选吧——相信我,前者我是真的可以做到的。”

沈含章的回答是一掀下摆,重重跪倒在雪地里,脊椎骨尖锐得像一棵孤立无援的树。

沈灵宝不为所动,推着轮椅回去了:“你跪着吧,三天之后,我来问你的答案。”

最后秋雨楼迎来了一桩喜事,沈素质被他点了穴道,盖上盖头,塞进花轿里,最后看他的那一眼,秋雨落入血色长河。

他什么也没有说,把那三个日夜在雪地里的长跪,从此埋进了缄默的岁月里。

恨我一个人就好了。他想。

从此他们有很多年没有认真的见过面,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楼里匆匆的擦肩。

也是直到沈素质逃出秋雨楼,他才知道,这些年她原来一直经受着这样的折磨——沈灵宝骗过了他,骗过了所有人。

沈含章咬紧了牙根,然而明知不敌,他也依然站在原地,站在沈素质面前。

他在心里茫然的想……这一次……不能再退了……

明楼挑了挑眉,手底微微振剑——

“等一下!”沈素质忍不住道,她看了一眼沈含章,眼底挣扎半晌,最终颓然,“我、我告诉你们……”

明诚淡淡道:“说吧。”

沈素质咬着嘴唇想了一会,低声说:“……是履霜谷。明月珠是他们精心培养出来的药人,谁知一不小心落到了江流岛拍卖场的手里。眼下,他们应该已经带着明月珠回谷了。”

明楼说:“你和履霜谷什么关系?在其中出了什么力气?”

沈素质看向江十六,后者一惊:“和我有关?”

“东海江家,一向坐镇江流岛护岛大阵的阵枢,外人想要不动声色出入江流岛,首先就得瞒过江家人的耳目。”沈素质道,“我向履霜谷买了一种药,他们提出的条件是,设法从江流岛上调离这一代的江家族长——就是你,江十六。”

江十六脸色唰地苍白:“履霜谷想对江流岛做什么!如果只是普通的潜入,哪怕非本岛人士,江家也根本不会开启阵枢!”

沈素质沉默了一下:“他们没有告诉我,但是……”她缓缓道:“我知道他们带上了大批量的火雷。”

炸岛。

明楼和明诚对视一眼。

江十六踉跄了一下,反身就往来时的洞口冲去,身上的焦灼几乎要化作实体。

明楼几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来不及了。”

明诚点点头,低声说:“真是……想不到。”

沈含章本来一直没有开口,此时忽然问:“你向履霜谷买了什么药?”

沈素质一步步退后,不知不觉退入了身后的小片花田里,轻轻说:“重要吗?”又殊无笑意地动了动唇角:“你往后总会知道的。”

沈含章转过身去看她。

“师兄,调开江十六的方法有很多,你知道我为什么偏要他引你来这里吗?”她自顾自地说着,俯下身去抚摸身边的花枝,蓦地回眸,一笑清雅,“你认得出这是什么花吗?”

明诚勾了勾明楼的袖口,示意了一下:“东海流桑。”

明楼应了一声:“一会摘一朵回去。”

两人的声音压得很低,沈素质却还是听到了,她怅然笑起来,悲喜难辨:“是啊,东海流桑花……传闻这种花是海神的神力所化,同心之人只要在花前许下誓言,就能白首与共,生死不离——上穷碧落下黄泉,没有什么能再将他们分开。”

“师兄。”她轻轻说,“我十年之前,就很想、很想同你来这里了,你知道吗?”

沈含章僵住了,许久之后,他慢慢走过去,哑声道:“现在也不晚。”

“不,晚了。”沈素质笑着笑着,泪水就落了下来。她忽然开始咳嗽,一声一声,最后咳出了一喉咙的血沫,身体也软软向下倒去。

沈含章惶然伸手接住了她,惊声道:“阿蕙!”

“阿蕙这个名字,取得真是……真是好呀……”沈素质虚弱道,“含英扬光辉?又能如何……咳咳……过时不采,终随秋草萎……终随秋草萎呀!”

“不要胡说!”沈含章抱着她,从手指到手臂都在发抖,秋雨剑早被他随手仍在一旁,一点也不顾惜,“阿蕙!师兄会救你的……师兄会……”

他的话语声戛然而止。

怀里那一道微细的呼吸,已经断了。

沈含章静默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像,雕像的臂弯里,躺着年轻女子同样冰冷的身体。

明诚无声闭眼,忽觉手底一紧,却是明楼忽然探过手来,牢牢将他握住。

他们什么也没有说。

他们什么也不必说。

何其有幸,你在,你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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