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道破愁须仗酒

最是人间留不住

【楼诚|数字外篇】忆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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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线在1945年以后。没有楼诚,标题是出于强迫症。鸱鸮的番外。

没想到隔了这么久还会写这个系列。从一到亿(忆),数字篇真正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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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山黑水,万里绵延。

鸱鸮在田埂间慢慢地走,走着走着,忽然就有些恍惚。

这片土地之于她,如此陌生,却也如此熟悉。

它那么厚重,那么缄默,见证了她的出生、成长、流亡,也铭记了她的归来、坚守、战斗。这里是她的最初与最后,而她是这片土地上放飞的风筝,飞得再高再远,线也始终牢牢扎起了一个死结。

枪炮与屠刀可以驱逐生灵、分裂土地,但脚下的根,心中的根,永远不会被外物摧折殆尽。它们深深地扎下根去,天地长养,日月哺育,慢慢开了花,又谢了,结了果,也萎落,剩下风和飞鸟把种子洒遍山野,种出一群黑土地里的好儿郎。

有高有矮,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有她……本也该有陈瑜。

陈瑜。

她想起这个名字,把这两个字含在唇齿间,无声地过了一遍。

疲惫与荒凉的潮水漫上来,然而夕阳沉下海面,她站在空落落的沙滩上,举目四顾,忽然又生起淡漠的平静来。

岁月如浪淘沙,那些旧人旧事,早在长河深处渺茫,错落成隔世的悲欢。

记得也好,忘了也罢,又有什么要紧呢?

重要的是,她回来了,真真正正地回来了,往后,也不会再走了。

路的尽头有村落。

屋舍稀疏。

几道炊烟飘向天际。

骄傲的公鸡在道路中间扑腾着翅膀,吃饱了的家犬伏在门边,懒洋洋地摇尾巴。

鸱鸮缓步走过,在一扇闭合的门前站定,怔怔看了很久。道旁有人架了梯子在整修房顶,见此有些警惕地停了动作,捏紧手中的工具问:“您找谁?”

别扭地讲着官话,调子里却还是能听出浓浓的家乡口音。

鸱鸮有些羡慕,早在成为情报员的时候,她身上的很多痕迹就被刻意地抹掉了。她还记得当初和夜莺搭档出任务那会,有一回要伪装成一对农村进城的姐妹,她提了一篮子青菜,夜莺去捉了只鸡,反剪了翅膀拎在手里。那只鸡不安分,两只脚总在半空中乱蹬,溅了夜莺一脸泥,她笑得前仰后合,直说夜莺挑了只“老报子”,难怪脾气这么暴躁。

夜莺问她,什么是老报子?

她楞了一下,才发觉自己情不自禁用了家乡话——这个发现让她心头一凛,从此之后更加谨言慎行,待在百乐门的那段日子,一口吴侬软语说得又甜又糯,比撑船过水的吴女还要正宗。

这片黑土地仍在她心里,而这片土地留给她的棱角和烙印,终是被她在漫长的岁月里磨得光滑圆融,日光的正面看不见阴影。

有点可惜,但永不后悔。

鸱鸮笑起来,温声道:“大木叔,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小瑾呀。”

“小瑾?”对方先是疑惑,继而吃惊,几步从梯子上爬下来,想拉她的手细看。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局促地在衣角上蹭了蹭,努力让沾满灰的手指显得干净一点。

“你是、你是……陈家那个女娃?”

“是我。您这些年过得还好吗?木婶子和阿庆哥呢?”

已显老态的中年男人很是激动:“都好都好,虽然这几年经常东躲西藏,但好在都过去了。”他眼眶微微红了,又去看鸱鸮,手里比划了一下:“当年你父亲带着孩子南下的时候,你们姐妹才这么点大……一晃竟也这么多年了。”

又问:“你父亲身体还成吗?小瑜怎么没回来?”

鸱鸮的唇角微微僵了一僵。

片刻静默。

对方在这无声的应答中明悟了不少,脸上的喜意也收了收,半晌,拍拍她的肩膀,装作若无其事道:“不说了不说了,来来来,你也好久没在叔家里吃过饭了,今儿中午就留下来,我让你木婶炖只鸡给你补补——瞧你这些年瘦的!”

鸱鸮笑着摇摇头:“不了,我还有事,下回再来看您和木婶。”

她谢过故人的挽留,告别幼时的居处,仍然向前走去。身后,满目风霜的邻家长辈在遥遥叮嘱:“小瑾,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叔,咱们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多么温暖的一个词。

鸱鸮迎着风,慢慢湿了眼眶。

村庄的边缘有一间孤零零的屋子,门前镇宅石上坐着孤零零的人。

四五岁的模样,衣衫褴褛,瘦得骨头伶仃,一双眼木木呆呆的只盯着前方,好似在注视什么,眼神却找不到焦距。

日军撤离东北,奔逃流亡的人们得归故土,求得期盼已久的安宁。却同时有一些孩子,从此走进了生命的荒原。

眼前之人是一例,却不是唯一一例。

鸱鸮静静看着他,眼神复杂。

他的父亲死在日军火炮的轰击下,他的母亲是迁居过来的日本移民。现在,日军撤走了,大批的移民都撤走了,留下来的,只有这群孩子。这里的人们,既怜惜他,又愤恨他。

这些孩子的身上,同时流着刽子手和受害者的血液,他是东北的后裔与世仇,他是这个战乱时代里一个痛苦的缩影。无所谓对与不对,人的情感从来不能用简单的标尺去衡量。

已经不年轻的女子蹲下来,试着去碰了碰他的肩膀。

孩子的身躯下意识地一缩,躲开了她的触碰。

鸱鸮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用尽量温和地语调问他:“我想要收养你,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孩子没有理会她,嘴唇抿得紧紧的。

鸱鸮不以为忤,继续道:“我这辈子,不打算结婚,你若愿意,就算是我的孩子了。我保证,会尽全力地对你好——最起码,吃穿是不用愁的。”

幽黑幽黑的眼睛看向她。

孩子干巴巴地问:“为什么?”

鸱鸮说:“不为什么。”她摸了摸孩子干枯的头发,这回,孩子没有躲开,“到底是……一家人。”

 

陈新走进来,说:“那边又来信了。”

鸱鸮随意道:“老规矩,找个瓶子把东西装起来。”

陈新嘴里嘟囔了几句,不太情愿的样子,但到底还是把柜子里那个花瓶寻摸出来,洗干净,装了一点水,把信里夹带的花枝插进去,尾端浸在水里。

青色的花瓶被轻轻放到窗台上。

鸱鸮看了一眼。

哦,这回是一支梅花。

陈新说:“我不太明白,每隔一段时间千里迢迢寄这个过来,有什么意义吗?反正都枯死了,就算添上水也活不了。”

鸱鸮笑了笑,没回答,反而问他:“功课做完了?”

“每回都拿这句话堵我。”少年气闷地出去了,留下鸱鸮在后边笑着摇头,半晌,又转头去看窗台上的梅花。

当年抗战胜利,日军撤出东北,她终于能脱下那身日本军服,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谁料不久后波澜复起,国内局势又生动荡,夜莺写信来问她,往后有什么想法。

接到信的那天晚上,鸱鸮在陈新床前坐了很久。床上孩子睡得香甜,她倚在窗边彻夜未眠。

陈新做了个梦,口中含含糊糊地喊“瑾姨”。

鸱鸮眼睛微涩。

她想起年幼时候的陈瑜,南下流亡的时候也是这么没有安全感,常常半夜被噩梦惊醒,喊着“姐姐”醒来,非得抱住她才能重新入睡。

她曾经那么谨慎地攥住陈瑜的手,谁知松开一瞬,一瞬之后,余生顿成陌路。

如今陈新只有她,他那么全心全意地依赖着她,好不容易才从被抛弃的阴影里走出来,这种时候,要她舍下这个孩子,还不如当初根本就不要救他。

何况。她想,什么信仰,什么主义,其实我完全不明白。最初的最初,走上这条路的原因再简单不过——我想回到我的家乡,堂堂正正的,和我在乎的人一起回来。

鸟倦知返,狐死首丘。

仅此而已。

她给夜莺回了信,信中寥寥数语,只说自己收养了一个孩子,随信附了一张她替陈新画的小像。

多年搭档,闻弦歌而知雅意。她从此就在这茫茫黑土地上,隐姓埋名地活了下去。

夜莺还是会来信,用的是她们旧时约定好的密码,信中不谈他事,只述故人。

她远在东北,却还是能断断续续地听到故人的境况:顶头上司在军统里混得风生水起……一些人暴露了……一些人叛变了……对家又进行了大清洗……

有的人死去,有的人活下来。有的人生不如死,有的人虽死犹生。

所幸信一直没断。

陈新总是问她,信里夹带这些花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她在江南长居过,也模模糊糊地猜到她曾经生活优裕,担心她仍然向往那片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最担心她会忽然抛下他,到往他不了解的地方。

所以每一回来信,他又是警惕,又是惶恐,接下来三天都会像小时候一样当她执着的小尾巴。

鸱鸮想,其实并没有什么意思。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不过是故人于千里之外,捎来的温柔慰藉。

你在。我在。

余生有幸,相逢有期。

 

【完】

 

*《忆江南》“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白居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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