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道破愁须仗酒

最是人间留不住

【楼诚|武侠AU】并辔【完结章】

【终章·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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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结。九千字,我的肝和肾都在抗议了。还有一些剧情交给番外来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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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

陆从云被半夏拽着领子摔上岸,从发丝到衣袍都湿透,完全失却了旧日的姿仪,狼狈得像一只落汤鸡,伏在地上不住地呛咳。

他摇摇晃晃地想支起身子,到底还是失败了。明诚早就候在此处,不忍看他一下一下拼力想要爬起然后又跌倒,抿着唇蹲下去朝他伸出手,低声道:“小陆。”

“让他趴着吧,先前在海底挣扎得太用劲,这会只怕是脱力了。”半夏没好气地甩甩手,呼出一口气,“带他出来真是累死我了。”

明诚默然,慢慢收回手,问她:“萧盟主……”

半夏摇摇头:“节哀。”

“你闭嘴!”陆从云嘶声打断,抬起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半夏,“七姐不会有事的!她在海底……她还活着!我要去找她!”

“陆从云你清醒一点!”半夏眯起眼,一把揪起他的领子,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记耳光,“她死了!是你亲眼见她自断的心脉!自欺欺人很有意思吗!”

这一掌力道极重,陆从云的头被打偏过去,从明诚的角度还能看见他唇角绽开的血花。陆从云怔了半晌,倒也渐渐回神了,却仍是哑着声音,轻轻说着:“她活着……我知道的……她一定、还活着……我们身上有同命蛊……”他勉力笑起来,低喃:“我既然活着,她又怎么会死?”

“距离足够了。”半夏回头望一望海底,估量了一下,又转回来看陆从云,眼底浮起丝丝悲悯,“如果你寄希望于那种半成品的话……”她朝着陆从云的衣袍内侧夹层伸手——下一刻,她的手腕被明诚牢牢按住。

二公子缓慢地摇头,极其难得地用眼神表示出恳求。

半夏淡淡道:“长痛不如短痛。”她运劲震开明诚的手,毫不迟疑地从陆从云身上取出小半截木料。那木块躺在她掌心里,表面疙疙瘩瘩,颜色黑沉沉的,十分之不起眼,最不寻常的,大抵就是那上面散发出来的、极淡的一点香气。

几乎是木料离体的那一瞬间,陆从云的脸色骤然惨白,眼眸底处出现顷刻的空茫,而后身体一倾,鲜血溅落满地。

半夏松开抓住他衣领的手。

青年哼也没哼,栽倒下去,下意识地把自己蜷缩起来。

痛。好痛。

哪里都在痛,又分不清哪里在痛。

狂澜怒涛呼啸而来,撞在心底最柔软的一处,撞出骨骼都为之迸裂的巨大痛苦,而后有风雪重重压落,山石解体,青松折腰,千丈悬崖,无声倾塌。

他张口似想痛吟,然而痛到痉挛的身体剥夺了他发声的能力,再如何凶狠地用手肘压迫自己的胸腔,也延缓不了痛楚在四肢百骸里的扩散。深秋的天,海风凛冽,陆从云却在眨眼之间,冷汗淋漓。

剧痛之中周身的一切情状都似隔了一层薄雾,陆从云朦朦胧胧地听见半夏开口:“……神龙木,祭司塔秘传,能够在短时间内隔绝同命蛊之间的联系……这是她死时的感觉……别再欺骗自己了……”

不在了。陆从云从没有这么深刻地认识到这样一件事。另一只蛊虫,不在了。

他的七姐,也不在了。

青年喷出一口紫黑色的淤血,一拳头锤在地上,凝滞半晌,终于将脸深深埋下去,崩溃一般大哭起来。

明诚动了动嘴唇,明楼叹一口气,从身后走上来,拍拍弟弟的肩膀。

“放他一个人待一会吧。”

兄弟两个往旁边走出一段距离,同一直拿着短笛站在浅海处的江十六打了个招呼,后者神情缓和,朝他们点点头:“二位,许久不见了。”

潜在水中的海兽呆呆盯着眼前人看了一会,扑腾了一下尾巴,吐出一道水柱。明诚颇觉新奇地弯下腰,摸了摸它的头表示友好,意外地发现这个小家伙的尾尖上缠着一个十分眼熟的物件——是一块做工不甚精细的手帕。

“咦?”

明楼闻声看去:“怎么了?”

明诚捏着手帕若有所思:“这有点像曼丽的手笔……”

江十六说:“我在去接半夏姑娘和陆堂主的路上顺手从海里捞了一个人上来,这大概是他落下的。”

明诚仍在使劲回想,明楼接过话头,微微感叹:“萧盟主……真是把什么都算到了。”请求明诚强留下陆从云,却也猜到陆从云一定会进入主塔,因而委托半夏在最后关头把他带出去,还算准了时间请江十六抵达此处施以援手——一环扣一环,毫无疏漏。

“武林双璧,从来就不是说着好听的。”半夏也舍了陆从云踱步过来,眉间凝住一抹悠远的叹息,“这诸般设计,你们真以为她一点察觉都没有么?”

半夏口中的“她”,指的正是秦素。

即便那个人已经永远地沉入冰冷的海底,半夏提起她时仍有余悸:“非常可怕的敌人,在她眼里,所有人都是棋子,世间一切都是游戏——包括她自己。即便在她身边待了这么多年,我也从来没有看透过她。不知道她想得到什么,也不知道她害怕失去什么。”

江十六冷声道:“疯子行事,何需理由。”

明楼笑一笑,只说:“她已经死了。”

半夏长吁出一口气,释然:“也是,如今再追问这些话,已经毫无意义。”她转眼看一看明诚,换了个话题:“说起于曼丽……先前秦素拿出那个铃铛的时候,我还担心你们会关心则乱。没想到二公子这么能沉得住气。”

明诚与兄长对视一眼,两个人一起笑了。二公子轻松道:“因为我知道曼丽并未落到秦素手上。”

“哦?”半夏饶有兴致,“秦素的确没有把于曼丽抓来白塔的打算,但二位是怎么猜到的?”

“我们进入白塔之前,正巧收到了明台传来的消息。”明诚一摊手,强忍笑意,“信是曼丽写的,顺带在末尾抱怨咱们家小少爷用她心爱的铃铛去逗猫结果弄丢了……恩,这种事。虽然我不清楚秦素是怎么弄到铃铛的,但是算算时间,也能明白秦素完全是在唬人。”

明楼补充:“再者,秦素的目的从来就不是于曼丽。”

半夏收了一点笑容,半晌,怅然应声:“对。”

明诚却怔了一怔,低头看看那块手帕,脑中有灵光一闪而过。还没等他将那点念头抓住,就听见江十六开口问半夏:“先前说好的东西呢?”

半夏眨眨眼,歉然:“差点忘了。”回头就向明家兄弟伸手:“劳烦二位将避水珠交给我。”

两人依言照做,半夏摊平掌心,盯着那两颗珠子看了一会,又回头望望陆从云,叹气:“算啦,这时候就不找他讨要了。”咬破指尖把血滴上去,双目微阖,内力运转,不多时,掌上燃起一抹毫无热度的幽蓝色火光。

明楼挑眉,明诚凑过来悄声问了一句:“这种功法……”

“就是你想的那样。”

江十六下意识抬起另一只手,隔着衣袖按住了手臂上的纹身,眼神染上微妙的奇异。

半夏对在场之人的反应熟视无睹,火光熄灭,她将一块深色胶状物递给江十六:“把这个投入附近海域,就能祛除主塔倒塌后流窜到外界的毒素。”

“那么,这场交易就算完成了。”江十六点点头,同明家兄弟告别,“二位,后会有期。”

明楼颔首:“保重。”明诚也不忘摸一摸海兽的头,温声道:“小家伙,再见。”

又是一道细小的水柱喷起来,仿佛是一句应答。

江十六打了个唿哨,转身之前犹疑地看一眼半夏,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令堂……”

“恩?”女子回视他,笑容轻浅,却没有接话的意向。

“……不,没什么。”

江十六顿一顿,咽下了后半句话,摆一摆手,就此蹈海而去。

海风浩渺,隔着起伏波涛,送来遥远笛音。

 

还未入冬,落霞山已然下起雪。

披着大氅的年轻教主不知在高台之上站了多久,乌黑发丝间已积了一层浅浅白霜。

他的脸色比飞雪还要苍白,顶着寒风断断续续地咳嗽,却仍旧站得笔直,目光遥遥落向山门,一动也未曾动过。

天地阴翳,隔着风雪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但穆怀知道,那里跪着一个人,一身红衣艳烈如火,却几乎凝成了一个雪人。

那个人跪了多久,他就在这里站了多久。

“教主……”

“什么事。”

霍如犹犹豫豫地上前,递过来一样东西:“临渊山庄派人送来的。”

穆怀终于从远处移开视线,低下头看了一眼。

一个银制的长命锁。

“长安……”他没有接,只默默把刻在正面的那两个字含在嘴里咀嚼了一番,片刻后,冷笑,“好景不长,寝食难安……贴切,太贴切了。”

霍如不安地打量他的脸色:“属下拿去扔掉?”

穆怀沉默片刻:“留着吧。”他厌倦地别开眼,拢着手出一会神,忽然问:“临渊山庄派来的人还留了什么讯息没有?”

霍如道:“留了一个地址和一张画像。”

“送一笔银子过去,把人安置好了。”

“是。”霍如从眼睫底下觑他,斟酌着问了一句,“要是她想见您一面……”

穆怀淡淡扫她一眼。

霍如噤声,低眉,复应道:“是,属下明白。”她当即出去执行命令,不多时就返了回来,咬着嘴唇挣扎半晌,还是鼓足勇气开了口:“教主,李护法已经在教外跪了一天一夜,您看是不是……”

穆怀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不见,让她回去。”

霍如站在原地,没动。穆怀语调转凉:“如今连你也不听话了。”

“教主!”霍如深吸一口气,拽住他的衣袖,“李护法的性子没人比您更清楚,这句话由属下去讲根本没用。何况您要她回哪里去呢?她的归宿就在这里,她要回,也该回到这朔月教里来!”

“阿如。”穆怀沉声。

“就算您今日怪罪我,我也要将这些话说完。”霍如昂首,神光灼灼,“叶家的局是您设好的,李护法是您下令支开的,连同秦素会对叶景之下那般重手也是您引导的。在叶景之为救她而性命垂危的关头把人抛下奔赴南疆,那样的人根本不会是李摇光!她的选择正在教主您的意料之中,也正好是您想要的结果——只有这样她才能远离白塔远离危险,不是吗?如今最没有资格拿这个理由将她拒之门外的人,不就只有您吗!”

穆怀缓缓道:“本座一直以为,你并不喜欢摇光。”

“我是不喜欢她,因为我从来都不相信天底下有永远不变的忠诚与信任。加入朔月教,接下断魂鞭,一步步走到今天……最开始的念头,除却复仇,也不过是想亲眼看着这样脆弱的东西归于毁灭……”霍如手底用力,几乎要将穆怀的袖子扯裂,声音飘忽颤抖,“但是……教主,我心疼您啊!”

她曾经遭遇过那么多的背叛:亲人可以为了家族的利益舍弃她的幸福;恋人当面柔情蜜意,背地却暗藏杀机;霍家倒台后,昔年交好的叔伯友人避她如蛇蝎,甚至不惜派出杀手试图斩草除根,人未走,茶先凉。

那夜她衣衫褴褛蜷在巷角,而白衣佩刀的青年走到面前,身后有红衣女子长枪横掠,将所有心怀不轨之徒斩成遍地尸体。

穆怀朝她伸出手,从此给了她海阔云高的全新天地。她可以冷眼看任何人自云端落入泥沼,却不愿生命里最后的光芒也为命运的阴云遮蔽。孤立无援是一种怎样的痛,她非常清楚,所以永远不希望穆怀也尝到这种滋味。

穆怀摸了摸她的发顶,什么也没说,只是朝着李摇光长跪的方向,望过去最后一眼。

风在呼号哀啸,雪中有女子长跪,沉默而凝定的姿态,从最初到最后,从未动摇,从未改变。

那年他随手救下山间的孤女,从此身后多了一个无论如何都甩不掉的小尾巴;那年他暴躁易怒,发病时六亲不认,教中无一人敢近身,唯有她哪怕伤得再重也不离半步;那年他受尽嘲笑与鄙薄,艰难求生于最底层,多少人来来去去,只剩下这一个单薄身影始终挡在面前,任风雨摧折,犹自岿然不动。

他将过往、仇恨、筹谋全都告诉她,生死交托于一人之手,也不过是某一时对人性彻底失了望,冷眼等这最后一个人就此转身,背弃他于无声长夜、漫漫深雪。谁料这么多年,花开了又谢,月圆了又缺,他等的那一场背叛,始终没有等到。

无关风月,但这个人的存在,为他拉起了生命中最后的底线,燃亮心底微弱的善之火焰。每当他将要放纵自己的阴暗情绪如跑马于悬崖顶上失控,无形之中总有一只手死死勒住缰绳,对他挥下彻骨一鞭。

这么多年,足够了。命运待我,到底温柔。

年轻的教主微微笑起来,前所未有的、不带任何阴霾的笑,这一刻风雪都屏息,不敢惊扰眼前这方寸天地。

他转身离去,从此与那个身影背向而行。

霍如怔在原地半晌,忽然泪下,随手用衣袖一抹,还未抹尽,复又满脸湿痕。她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上去,连声唤:“教主……教主!”

穆怀驻足,霍如止步不及,一头撞上去,却没有磕上他的脊背,反而撞进了他的怀里。

深黑的大氅覆上来,暖住她的四肢百骸,青年将下颚抵住她的发顶,隔着大氅轻轻环住她。她的脸就这么贴上了穆怀的心口,无比清晰地感受着他每说一个字时胸腔传来的震荡。

“阿如。”穆怀轻声说,“你曾经问过我,这世上,是不是除了握在自己手中的力量,再没有值得我们去相信的人或者事。”

“那个时候我没有给你答案,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现在,我告诉你。”

“有。不过,要等你自己去找寻。”

霍如忽然睁大了眼睛。

因为她的后心处抵上了一只手,肌肤贴合的瞬间,热流汹涌而来,澎湃的内力灌注进她的奇经八脉,涤清她体内的旧伤暗疾,于她的灵台紫府沉积起仿佛永不竭尽的力量。

传功。

霍如惶然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穆怀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一寸寸白下去,到最后竟显得有几分透明。他微微低头,唇角在女子的发丝上轻轻一碰,噙着轻缓笑意,声音平静得一如往昔。

“无论真情或假意,谢谢你陪我走完这最后一程。”

“去找吧,阿如。”

他松开手,任由霍如抱着大氅踉踉跄跄跌倒在雪地里,自己则再度转身,单衣单衫,很快消失在风雪最盛之处。

霍如朦胧着眼睛,十指在雪地里抓挠出凌乱痕迹,嘴唇颤动半晌,终于对着穆怀离去的方向,泪如雨下。

 

有人自雪地上走过,步履迟缓,却落足无声。

枯树下长跪的红衣女子忽然抬起了头。

“是你。”李摇光微惊,“你怎么会……”

“自然是你们教主下令放的人。”明月珠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手里还拢着一个暖炉,若无其事地拨弄着白狐围脖上的绒毛,“还挺大方,要什么给什么——这么好的货色,说起来,你们教里现在不穷了?”

李摇光不太会应付这样的话,顿一顿,仍旧追问:“教主为什么会放你走?他的病……”

“一个将死之人,病好不好有什么区别?”明月珠眼眸幽深,瞳孔边缘泛着淡淡的蓝光,一眼望去能令人想起辽阔的深海,和海上清冷的残月。她见李摇光皱眉似要反驳,摇摇头打断,无所谓地接下去:“至于为什么要放我走……穆怀是个太骄傲的人,骄傲到完全不愿意欠别人的人情。”

“……虽然我不觉得这是在还人情。”明月珠咕哝,“不过,随他吧。反正对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李摇光听不太懂,但这不妨碍她更深地忧虑起穆怀的处境:“教主他是受了很重的伤吗?请了大夫没有?怎么忽然就……”

“即便被晾在此处跪了一天一夜,还是这么忠心啊。”明月珠倒也不急着走了,在旁边随便找了一截树桩,拂去积雪,小心翼翼地坐稳了,支着脸看李摇光,“他没受伤……不对,应该是没有受会危及生命的伤,我说他将死嘛,是因为他还欠着一个人的债没还。”

“什么意思?”

“好歹我也是被当成药人养大的,有些东西多少能看出端倪。”明月珠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呼出一道白雾,“他身体里养着一只蛊虫,这事你知道吗?”

李摇光不明所以:“你是说经常致使教主发病的那只?”

“不不不,不是那个,那个在这里。”明月珠指指脑袋,然后将手指下移,指指内腑,“我说的这只,被养在这个位置。”

“这是一只很有意思的蛊虫。”明月珠说,“它只能在人体内养成,幼虫时期不会对人体造成任何危害,但等到它完全成熟之后,就会咬破人的腹腔,爬出体外,寻找更合适的寄生者。被寄生的那个人会立刻死去,然后尸体就会变成我们所说的蛊人。”

李摇光不寒而栗:“难道说教主体内的蛊虫已经成熟了?”

“那倒没有,起码再过一年吧。”明月珠摆摆手,“其实吧,这种蛊放在旁人身上确实无解,但是穆怀体质特殊,完全可以在蛊虫成熟之前把幼虫逼出体外,虽然有所损耗,总比丢了命强上那么一些。”

李摇光一口气还没松下来,明月珠已经遗憾地一摊手:“可惜,他不会这样干。”

“为什么?”红衣女子急声追问。

“逼出幼虫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必须由另一个具有同样体质的人充当新的寄主才行。”明月珠意味深长,“这种人并不好找。哦,当然,穆怀那里是有一个人选的,不过,他放弃了。”

李摇光沉默半晌,轻轻问她:“你知道是谁?”

“我猜到了。”明月珠含笑,附耳过去,声音很轻,“是于曼丽。”

“于清行死在落霞山,这一笔债,穆怀面上不说,到头来还是拿命去偿了。他一没命,幼虫自然也跟着死了——对了,你大抵不知道,要是真等到成虫破腹而出,会成为蛊人的那个,也是于曼丽。”

“秦素的后手吧。还真是深谋远虑。”明月珠淡淡下了定论。

李摇光晃了晃,几乎要跪不稳,犹带最后一分希望问她:“没有……没有办法了吗?”

明月珠怜悯地望着她,没有任何迟疑地摇摇头。

红衣女子踉踉跄跄地想要爬起来,然而在雪地里跪得太久,膝盖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才支起来一点,又重重摔落回去。

“不必费劲了。”明月珠劝她,“我离开之前,穆怀已经进了教中禁地,完全封死了入口。你就算现在赶过去,也没有任何用处。”

李摇光哑声道:“你……你为什么要来告诉我这些?”

明月珠长久地注视着她,唇角逐渐浮起浅淡笑花。

为什么呢?她想。大概是有人用生命里最后一点温柔请求我,点醒你,送走你,用后半生的安康喜乐,补偿你前半生的坎坷艰辛。

那个人说起这些话的神情,太像年幼之时的江流岛上,驭使着海兽对她微笑伸手的清朗少年。日光炽烈,亦不及他神容耀眼,一笑余生轻缓,一笑岁月悠长。

“你就当我……”明月珠轻轻说,“闲极无聊,实在想找个人说句话吧。”

 

“明庄主和二公子呢?”

“他们又不是武林盟的人,当然是回临渊山庄去了。”

闫熹朝屋内瞥了一眼:“二公子就这么放心小陆一个人回来?”

半夏没好气:“我不是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闫熹讪讪,“这个……你跟小陆又不熟,是吧。有二公子在,总能安慰他一点半点的嘛。”

“这种事情天王老子也帮不了,只能靠他自己。”半夏性子开朗,跟谁都能谈得来,唯独对闫熹十分有意见——没办法,天南自从被他救了一回,日日跟前跟后,张口闭口就是“闫师傅说过”,就连亲姐姐半夏都抵不过闫熹在他心中的分量。

闫熹尴尬地咳了几声,还没想好怎么接话,半夏斜睨他一眼,又道:“再者,过不了多久陆从云就要继任盟主之位,两家交往过密,对谁都不好。”

闫大夫挠挠头,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不敢再问了。他一直是武林盟的首席医师,却也一直离江湖争端很远很远,真到了切身体会的这一天,越发觉得既危险又复杂,还是安安分分的当一个大夫最好。

半夏哼了一声,问他:“沈安治得怎么样?”

“还不错。”闫熹说,“再调理上几个月就会慢慢恢复正常了。”他见半夏眉间沉吟,心中一惊,小心翼翼地问:“我……我没做错吧?”

“没事,挺好的,不枉萧盟主对你寄予厚望。”半夏笑起来,“再加上杀死秦素替太上长老报仇的人情……恩,依着沈含章的性子,起码五年之内不会给武林盟制造麻烦了。”

她已经完全忽视了闫熹,开始掰着指头一个一个喃喃自语:“祭司塔受此重创,短期之内没有威胁性;朔月教……很快就不成气候;秋雨楼这边没问题,临渊山庄更不用担心;霍家那群人一直关着,趁这时候放出去借机施恩,也算一段佳话;还有……好像没了?”她又在脑中把武林几大势力过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不愧是萧盟主,身后事都安排得如此详尽。陆从云这个位子肯定能坐稳了。”

闫熹扯了扯她的衣袖。

“怎么了?”

“那个……”闫大夫指指对面那扇紧闭的房门,“眼下最大的麻烦难道不是叶家吗?叶商之的诉状还在武林盟的议事厅搁着呢。”

“叶家构不成麻烦。”半夏笑容微冷,“不用担心,叶商之不会在这件事上纠缠,到时候走个过场就成了。如今叶景之琴也毁了,武功也废了,最大的依仗叶老头子也死了,完全威胁不到叶商之的家主之位。相信我,眼下的叶商之,会乐意当个好哥哥的。”

闫熹摸摸鼻子:“你就这么确定?”

半夏一挑眉:“叶家那点破事早几年就掩不住了,江湖上的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若是不信就等着看吧。”她摆摆手,转身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嘟囔:“真是狡猾,还说什么要避嫌,真要避嫌怎么不顺便把弟弟弟媳从这带走……”

 

明诚揉了揉鼻尖,觉得有点痒。

“不舒服吗?”明楼关切地投来目光,不容置疑地从一旁的箱笼里取出一件厚披风,“还是加一件吧,你的寒症还没好全,今年冷的早,别真冻病了。”

“我没事的,大哥。”明诚无奈,又主动伸手放进他掌心里蹭蹭,“你看,我手也不冷,还没入冬呢,用不着这么早就加衣。”

明楼合拢手指将他的手握住,捏捏指节,清了清嗓子说:“还是有点冷的。”

“说得跟真的一样。”明诚撇嘴,“分明是你的手更冷……”

“恩?”

二公子眨眨眼,迅速换了话题:“一直待在马车里有点闷,不如我们出去跑一圈?”

明楼皱眉:“外边风大……”

他话还没说完,明诚已经招呼车夫停了车,自顾自出了车厢,随手牵过一匹马翻上去,扯着缰绳笑道:“大哥该不会是乘了太久的车,已经忘了怎么骑马吧?”

只有明诚的激将法才对明楼有效,明庄主眯了眯眼睛,唇边露出一点危险的笑意。明诚看在眼里也不惧,颇具挑衅意味地扬了扬眉,一笑挥鞭:“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一步。”

骏马长嘶一声,绝尘而去。

车夫战战兢兢地看向明楼:“庄主……”

“没事了,你回去吧。”明楼也下了车,拢过缰绳,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于曼丽抱着猫坐在草地上,用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地。

明小少爷苦着脸:“曼丽,好曼丽,你理我一下吧。是我错了,我不该拿你的铃铛去逗猫,更不该把你的铃铛弄丢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生气的女孩子老得快,你别生气,好不好?”

于曼丽瞪他:“你嫌我老!”

“我我我……我没有啊!”明台苦恼得就差把头发拽下来了,“小祖宗,你饶了我……嘿!你这坏猫!你方才是不是在嘲笑我!”

猫咪懒洋洋地把脸转了个方向。

“轮得到你来嘲笑我吗!要不是你调皮我怎么会……”明台恨不得把这只猫拎起来摇晃,然而于曼丽扫他一眼,他又委屈地缩了回去。

于曼丽忍着笑,强装严肃:“知道错了?”

小少爷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于曼丽警告他:“下回可不准这样了,那铃铛……”她默一默,“那铃铛对我来说,很重要。”

明台指天画地:“你说吧,要我怎么发誓!”

“好啦好啦原谅你了,发誓就不必了。”于曼丽将头枕上他肩膀,小少爷立刻乐得见牙不见眼,连同先前一直看不顺眼的猫都接纳了,还顺手撸了一把它的毛——意外觉得手感不错。

于曼丽抿着唇笑,过了一会轻轻说:“不知道大哥和阿诚哥眼下在做什么。”

明台挺不乐意:“想这个干嘛,回头保准他们又是把山庄的摊子一丢,自个跑出去逍遥了。反正每回倒霉的都是我。”

“好好好,那我们换个话题……”

 

夕阳挂上树梢,将半山腰处的临渊山庄染上昏黄的光晕。

山路上有两人并肩行来,步调缓慢,带着闲适,手里还各牵着一匹马。

“如何?”

“大哥骑术高妙。”明诚笑道,“甘拜下风。”

明楼颇为自持地应了一声,难得从神情里露出一点得意来。

明诚别开脸暗暗笑了一会,转回来正色道:“我们走快一些吧,大姐还在庄里等着。”

“等等。”明楼拉住他,细心地拂去不知何时坠上他肩头的一朵落花,末了又松开缰绳,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领,顺带把披风的系绳又绑紧了一些。

明诚含笑道:“谢谢大哥。”换来兄长亲昵地一拍,落在头上,“说什么呢,这么生疏。”

“是是是,往后我再也不敢了。”

“你小子。”

兄弟两人相视一笑。

此生何其有幸。

终能共你并辔归家,庄门系马,相拂一世肩上落花。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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