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道破愁须仗酒

最是人间留不住

【并辔外篇|武侠AU】苍山负雪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送给 @Lebesgue 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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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剧情在第五卷。中段剧情配合第六卷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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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学医了。”

明诚微微一怔。

只这片刻凝滞的光景,坐在榻上的天南又重复了一遍,小脸板得紧紧的,字字斩金断玉,毫无回寰余地。

明楼淡淡道:“随他去吧,天底下又不是只有学医这一条出路。”

二公子犹豫一会,仍是把手中的书放到小少年的枕边:“反正这书也是寻来给你的,要怎么处置都由你拿主意。”又温和地告诉他:“你若是有了什么想学的东西,只管来找我开口,一两位名师,临渊山庄还是聘得起的。”

天南抿着嘴唇,一味地盯住自己的脚尖瞅,不回话,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他被明家兄弟从履霜谷里带出来后就沉默了许多,旧时的活泼不见半点踪影,整日就喜欢闷在房间里发呆,现在还对自小修习的医术产生了强烈的抗拒感——明诚觉得,十分棘手。

偏他最近还忙得脚不沾地,履霜谷朔月教断魂鞭……这些事积在一起,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让他和大难之后性情骤变的小少年谈谈心。但要他干干脆脆对这个孩子撒手不管,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走吧,一会还有事要办。”明楼率先站起身,走之前随手从袖子里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搁在桌上,回头叮嘱天南,“镇子上不太平,如非必要,最好不要出门。不想看医书的话,这个给你翻着玩,打发打发时间吧。”

这回天南总算有了动静,默不作声地下了榻,踮着脚尖把桌子上的小册子扯下来,揣进怀里,蚊呐一般道了谢,又窝回榻上去了。

明诚摸摸他的头,忧心忡忡地跟兄长走了,皱着眉问明楼:“大哥好似一点都不意外?还有,那册子里写了什么?你怎么会随身带着?”

“一时钻了牛角尖出不来罢了,放着不管都能好。小孩子都这样,针尖大的事也看得顶顶重要。”明楼只觉好笑,“至于那册子?明台嫌躺在床上装昏迷太无聊,硬是要下边的人搜罗点传奇话本回来给他解闷——被我没收了。伤者就该有伤者的样子,这么没定性还不赶紧磨磨性子去。”

明诚根本没留意幼弟的悲惨遭遇,注意力全在前半句话上:“谁说小孩子都这样了?这句话说出来竟像是大哥带过好多孩子一样。”

“你算一个,明台一个顶人家十个。”明楼睨他,“再者,临渊山庄世交不少,你来家里之前我虽没带过孩子,接触过的却也有一些。”

明诚一扬眉,略微不服气:“旁的人我没法说,明台……”他顿一顿,回想了一会弟弟年幼时的荒唐事,倒还真得承认明楼这句话说得对。索性直接换了人选:“我几时钻过这种牛角尖?”

“怎么没有?”明楼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自己肩头的灰尘,意有所指,“当年也不知道是谁,一听说要认亲,话都不听完就往这儿一趴,也不哭出声,只啪嗒啪嗒掉眼泪……”

明诚正色反驳:“没有这回事!”耳尖却悄悄红了一点。

明楼挑眉,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慢悠悠道:“好吧,那大概是我记错了。”

 

再说回留在屋中的天南。

小少年坐在榻上,一边摸着怀里的小册子,一边却将眼神黏在枕边的那本医书上。他咬着嘴唇挣扎许久,在心中反复念叨着“就看一眼”,而后犹犹豫豫地伸手,随便翻开了一页。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天南手一抖,啪地一声把书页阖上了。

什么恻隐之心,什么普救含灵,都是骗人的。他想。天底下的大夫,都是骗子。

长在履霜谷,他从小就见识过许多打着求医的旗号入谷偷师、或是仗着一身医术上门踢馆之人,其中亦有不少人医术精湛挽救过不少性命,在江湖上名声极好。但他们一向只把医术当成谋得金银的手段,抑或是求取名誉的依仗与捷径,他们对医之一道,从来就心不诚。

天南鄙弃那样的人,同时又在心中隐隐骄傲:所有的病人,无论长幼媸妍、贫贱贵富、怨亲善友,唯有在这履霜谷里,才能得到最平等的、也是最尽心尽力的救治。也只有履霜谷,才配成为天底下所有医者心中的圣地。

履霜谷曾经是他的信仰,他亦发下誓言:终此一生,都要践行这样的医道——直到某一天,信仰的高墙全线崩塌。

越是光鲜的外表,被掩盖的内里就越腐朽。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假的。什么慈悲、什么恻隐、什么普救含灵……一切的一切都不存在。活死人肉白骨是真的,但这至精至微的医术之下,埋藏的却也是数不尽的死人与白骨。秦素也好越皎也罢,她们救人更杀人,最重要的是,她们用救人之术杀人。

弹指白骨成灰,转目血流漂杵。

苍生大医与含灵巨贼,不过这些医者一念之间。

天南不寒而栗。

与其说他是在抗拒学医,不如说他是在抗拒有朝一日可能成为刽子手的自己——连越皎那样永远温柔含笑的女子,手上都已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这世间还有谁能从这样的泥沼里摆脱?他也曾怀揣着微薄的希望去寻找,明三公子身边的大夫来来去去,到最后阮岩的出现,终于湮灭了他心底的最后一点犹疑。

没有人是例外。他绝望地想。所以我更不可能是。

天南便这样漫无目的地度过一天又一天,直到明楼和明诚一个去了南疆一个去了剑冢,不好带他同往,只能把他交给明台和于曼丽照管。自此之后,小少年的生活才重新有了波澜。

——因为明三公子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装病。

天南板着脸:“我不干。”

明台摩拳擦掌:“小子,你现在吃我的用我的还不听我的话,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吗?”

“说什么呢!欺负人你还有理了?”于曼丽一把将明台推开,十分柔和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总而言之,我们需要拖住闫熹,不让他那么快回到武林盟,你愿意帮忙当然好,实在不愿意的话也不用勉强。”

天南对于曼丽的观感很好,他又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眼下听她这么一说,抗拒感也没那么强烈了,但仍是犹豫:“我听说那位闫大夫是武林盟的首席医师……装病只怕瞒不过他……”

明台一挥手:“管他呢,走一步算一步,实在不行就把闫熹捆起来,反正他也不会武功。”

天南很认真地建议他:“其实你可以一开始就这么干。”

“临渊山庄和武林盟交恶——这种事传到江湖上可不好听。”明台嘟囔,“大哥回来以后保准会先揍我一顿。”

于曼丽在旁侧,一个劲地抿着嘴笑。

闫熹确实来了,认认真真地诊脉、开方、熬药,甚至十分尽职尽责地为病人守夜。明台以为将人骗住了,很满意,天南却悄悄看过方子,不过是一些补血补气的药材,说养生倒还有几分效果,治病却是毫无针对性,一点也不像出自武林盟首席医师之手。

天南偶尔也会生起些许愧疚,含含糊糊地说自己病得不重,并不需要闫熹整日守在榻边照料,劝对方多去休息。可惜后者总是一脸严肃地回答他:“我要对自己的病人负责。”明台也说:“闫熹每回接手病人都这样,不管对方是谁。你不用觉得过意不去。”

——直到那一天,滚烫的鲜血溅上脸颊。

天南睁大眼睛,看着雪亮的刀尖从闫熹的胸口穿出来,离他自己只有半寸之遥——这一刀原该落在他身上,千钧一发之际是闫熹扑上来用血肉挡住。平日里那么怕痛的人竟一哼也未哼,末了还咬着牙把刀拽出去,将怔楞着未回神的小少年往身后一藏,明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青年,脸上却有大无畏的坚毅之光。

天南在发抖。

闫熹以为他被吓到了,按着伤口喘了几声,头也没回,强撑着安慰他:“别怕。”

小少年怔怔发问,语调里都带了哭音:“为什么……为什么救我……我们相识未久……”

“傻孩子。”闫熹温和地说,“你是我的病人,这就足够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病人落入险境而不施救,如何配称医者?”

“是……这样吗……”天南喃喃,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曲。闫熹尚未发觉不对,压低了声音,断断续续地叮嘱身后之人:“对方人多势众,一会你瞅准时机,从窗户爬出去求援……”

他话未说完,最逼近此处的那个敌人忽然身子一晃,僵硬地倒下去。一干人等尽皆愕然,没等他们有所动作,房门外忽然传来凌厉的风声,而后轰然一响,春温秋筠的剑光耀亮这方寸天地。

闫熹终于松了一口气。

天南屈起的手指,又慢慢伸直了。

 

“其实,当初那个人是你放倒的吧。”

后来的某一天,闫熹这么问。说是疑问,其实已经近乎陈述。

天南咬了咬嘴唇,不敢看他脸色,只低低应了:“是。”又连忙说:“对不起闫大哥,我不是故意……我只是……”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出完整的理由来。

能说什么呢?说他发觉自己对蛊术有超卓的天赋,没什么研习却能无师自通?说他曾无意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分外厌恶这种时常用于滥杀无辜的邪术?说他害怕自己某一天也会成为生父生母那样毫无人性的存在,因而当日宁可死在敌人的刀下也不愿意用蛊术自救?

这样近乎自我剖白的话,他说不出口。

闫熹却只是笑,仿佛洞悉他心底所有波云诡谲欲孽挣扎,既平和,又通透:“天南是个好孩子,我明白的。”末了又伸手,亲昵地捏捏他的脸:“不过,也不要钻了牛角尖。役无高下,唯操持者有别。罪无可恕的从来就不是蛊术,而是那些以蛊术作恶的蛊师。”

“旁人生死握于指掌,这种感觉太容易令人沉迷……”天南垂下眼睛,看住自己的手掌,干干净净,但或许有朝一日就要染上污浊的色彩,“我又凭什么,能够成为那个例外?”

“凭你的心。”闫熹瞅着他半晌,又笑了,“这样吧,我们来做个约定,如何?”

天南问:“什么?”

闫熹想了想:“你相信我吗?能够委以生死的那种相信。”

小少年点点头。

“我没修习过蛊术,不过早些年有人送了我一对子母蛊,我一直收着,没派上用场。”闫熹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递给天南,“这里边是子蛊,你服下。日后若是你作恶,用蛊术也好,用医术也罢,我立刻毁去母蛊,就算相隔千里也能即刻取你性命。这是一个约定,更是一个赌局,你敢赌吗?”

天南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把瓶塞一拔,一仰头就把瓶中药丸吞入腹中,脸上也终于有了笑影子:“就这么说定了!”

他的手落下来,又探进衣袖,摩挲了一下藏在里边的那本《大医精诚》——无论当初明诚赠书的时候他心里对学医有多么抗拒,但到了最后,他仍旧无法决然舍弃它。这是他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向往,是他早于冥冥之中,为自己划定的未来之路。

 

“我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弟弟。”半夏托着腮抱怨,“闫熹那种性格怎么可能做出用子母蛊钳制无辜之人的事?亏他还有那么出众的蛊术天赋,居然连是不是蛊都辨别不出来?”

连翘一手翻账本一手持笔杆,在心里计算账目的同时还能分出心神来回答,一句话说得挺绕:“你怎么知道他就不知道?”

半夏气闷:“我就随口抱怨一句不行吗?你再拆我的台我就不客气了!”

“我是你债主。”

“我是你救命恩人!要不是我,你以为凭闫熹那庸医能把你这条小命救回来?”

连翘安然道:“我是你债主。”

半夏气笑了,扑过去装模作样地掐她脖子:“你再说你再说你再说……”

连翘唰地一声把账本竖起来挡在脸前:“履霜谷不想重建了?”

“想……”

“所以,债主最大。”连翘微笑,“没我你哪来的钱建谷?我听说你弟弟最近跟着闫熹跑到谷外搭了个草棚子坐诊了?结庐而居,真是艰苦。”

“算你狠。”半夏咬牙半晌,倒还真不敢拿她怎么样,索性跑去履霜谷旧址上去看望弟弟,远远望见长大了一点的小少年蹲在谷口的那块大石头背后,认认真真地举着匕首,好像在刻字。

她有些好奇,悄无声息地飘过去,站在天南身后仔细辨识,却是一段她早已烂熟在心的文字。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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