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道破愁须仗酒

最是人间留不住

【并辔外篇|武侠AU】人间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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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为这篇发过了,结果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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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温热溅落手背。

叶景之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勉力撑起唇角,低低道:“……别……”

他动了动手指,手将将抬起一半就已因剧痛而脱力,却于半空中迅速被人握住。女子焦灼地俯下身,抓握和问询的力道却又极尽轻柔,生怕弄疼了他:“怎么了?要喝水吗?让我来就好。”

叶景之固执地抬手,这一回终于触碰到对方的脸颊。粗糙的指腹从女子的眼角掠过,半干的水痕被风一吹,带起肌肤上微微凉意。

“……别哭。”他轻轻说。

李摇光下意识回道:“我没……”话未说完,叶景之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探手过来压住她的后颈。她不敢挣扎,只能顺着对方的力道将身子压得更低,侧脸抵住他心口处的精致云纹,入眼处锦衣折了月华,晃开一片金灿灿的影子。

“傻姑娘。”叶景之声音微哑,还残留着尚未完全退却的痛意,语调却平缓,一瞬胜过西湖水碧春风十里,温柔得令花木都屏息,“不要哭。”

整片天地都沉默下去。

半晌,叶景之清晰地感觉到,胸口处有人将脸埋得更深了一些,而后湿热一点一点洇开,最终渗入衣衫,于他心底雨落满湖。

叶景之揽住身前之人的肩膀,安抚地拍了两下,眉目倦极犹自带笑,几乎是在哄她:“好了好了,我没事。你看,我一点事儿都没有。别哭、别哭……”

李摇光闷着头问他,嗓音涩涩:“你为什么……这一刀、本不该你受……”

叶景之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头发。今夜无星无月,他的眼眸却比星月还要醉人:“怎么样,是不是被本公子的英姿迷住了?还不快以身相许来报答本公子的救命之恩。”仍旧是平素那般不正经的语调,先前的沉稳内敛眨眼之间就没了踪影,整个人都变得轻佻起来。

李摇光垂下眼睛,一板一眼认真答道:“是我欠你一条命,往后刀山火海,听凭差遣,万死不辞。”

叶景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嘟囔:“本公子又不缺下人……无趣。”

李摇光早习惯了他这般态度,定了定心神,复道:“你腕上的伤不能拖太久,我们先去寻几位大夫诊治,或许……”

“或许还能将手筋接上让我继续习武?”叶景之又笑了,淡淡接下去,“没用的,秦素下手得很彻底,这双手,往后若能端稳杯子不洒水便已是万幸了。”

李摇光坚持:“没试过怎么知道?总会有办法的。”

叶景之出神地看了她一会,慢慢转开视线,声音轻得几近于无:“其实这样也很好……”

一个没有武功的废人,才能让叶商之彻底放心。

也才能……

留下你。

 

将时间往回推二十年,叶景之还不姓叶。那时他叫阿景,是金陵叶家嫡长子叶清之打小就带在身边的书童。

虽说是书童,但叶家两位少爷一直拿他当弟弟看待,他识的第一个字是叶清之教的,他第一回扎马步是叶商之督促的。他从小就不知道父亲是谁,母亲病得疯疯癫癫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他六岁入叶府,十三岁认祖归宗,漫长的七年里,只有叶家兄弟俩对他释出最真挚的善意与关心。

——直到他疯掉的母亲被叶家主撞见。

“景之吾儿。”那个男人这样说着,满眼都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与慈爱,“为父找了你们十几年……你和你的母亲都受苦了,来,咱们回家。”

家?

叶景之懵懵懂懂地被生父牵着踏进叶府,厅堂里叶家兄弟坐在一处,熟悉的容貌熟悉的姿仪,投来的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厌恨与冷漠。他们客客气气地喊着“三弟”,却再不会探手过来捏一捏他的脸颊,半是打趣半是宠爱地唤一声“笨蛋阿景”。

哪里有家?叶景之茫茫然地想。我向往的那个家……在我得到它的一瞬间,就被我自己毁掉了。

后来他终于学会一个人练字、一个人习武、一个人磕磕绊绊地长大,也终于清晰而绝望地意识到,任凭他再如何追赶如何挽留,一切终归都回不去了。

他和两个哥哥之间,隔着永远无法消弭的血仇。

叶夫人在生第三个孩子的时候难产,母子俱亡,是他的母亲动的手脚,而叶夫人临死前的一击重创了袭击者,从此他的母亲再无神智清醒之日,疯疯傻傻,比之三岁幼童尚有不如。

究其原因,不过是昔年结伴行走江湖的好姐妹爱慕上了同一个男子,叶家主向妹妹提亲,却被心有不甘的姐姐打昏之后易容代之,一夜风月颠倒,经年恩怨就此铸成。

叶家兄弟从前待小书童那般好,不过是念着亡母腹中未出世的弟妹,见叶景之玉雪可爱讨人喜欢,便也真拿他当弟弟疼。谁知一朝身世揭露,竟真是同出一脉的至亲骨肉,却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之子。

将他们进一步推向决裂的是叶家主的作为——叶家主厌恨叶夫人,连带着对两个儿子也不上心,一朝寻回叶景之便日日将爱子带在身边,不止一次对手底下的管事说,百年之后定要将这全部家业都传给幼子,以补偿他年少之时失怙的苦楚。

叶景之天赋奇高,无论是读书、习武还是经商,他一路都能顺风顺水、游刃有余。然而叶家主越是爱重他,他越是不想冒头,使尽力气将自己活成一个纨绔,飞扬跳脱顽劣难教,日日只会走马逐鹰放歌纵酒,听者无不大摇其头。叶家主有意让他继承家业的念想,从此便行不通了。

但一切隐忍、退让、自污……都变得没有意义。

因为叶清之死了。

叶清之的长相肖似其母,而叶景之的生母某回路遇叶清之,大抵是被熟悉的容颜刺激到了,忽然就摸出刀子将叶清之捅了个对穿,自己则疯疯癫癫地笑了几声,反手也利索地抹了脖子,转眼就没了声息。

那年叶景之十六岁。

那年金陵下了场百年不遇的大雪,雪满长安道,血满长安道。

那年叶商之拔剑指着弟弟的心口,字字含血字字恨极:“这笔账,我记下了!只要我活一日,必要你付出代价!”从此断剑裂帛,彻底背向而行。

那年金衣猎猎的年轻琴师横空出世,一月之间连挑江湖数名强手,更是抢在武林盟之前剿灭洞庭大大小小十余帮恶匪,刀枪环伺里从容低眉,引弦一响,血溅五步。

“此琴名为——清商。”

“援琴鸣弦发清商,好名字!”

江湖人士赞他风雅,唯有陆从云一声慨叹,对他说:“好好的兄弟做成你这样,也算是天底下独一份了。”

叶景之只余苦笑。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世间多少温柔情感,最痛莫过不能长,他的余生里,和两位兄长最近的距离,也许只剩这神兵谱上墨字一行——清商琴,叶景之。

 

经年旧事,被金衣公子于月下缓缓道来。

李摇光蹙眉:“令尊的死果然是你哥哥设好的局,目的就是嫁祸于你。”她顿了顿,道:“早知如此,当日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插手。是我连累你了。”

叶景之摇摇头:“二哥后手很多,就算那日我不替你出头,迟早也躲不开这些算计。再者……”他犹豫了一下,微微含糊,“……反倒是我……”

“什么?”李摇光看他。

叶景之沉默了很久。

那场寿宴上,他维护李摇光的动机并不单纯,不愿看她背负骂名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这是穆怀和叶商之的交易。叶商之的目的是借他人之手弑父,以此躲开武林盟的追索,顺带还能陷害一回早已反目的弟弟;而只要能支开李摇光并保证她生命无忧,穆怀的目的便也达到了。

叶景之看得清清楚楚却还是选择入局,则是因为……他看见了自己的机会。

所以他一步步走到今天,手筋被挑断、清商琴被烧毁、一身武功尽化流水、身上还背着杀父的罪名,但这些都没有关系。只有他彻彻底底地落入泥沼再无半点翻身的可能,昔年兄弟今日仇敌的他们才能真正地从那段纠缠不清的血色过往里走出,放过自己也放过彼此。十余年手足至亲,陌路也是一种成全。

至于李摇光……叶景之伸过手,替她挽了挽头发,凝视半晌,终于一笑。这是他生命里最大的变数、最美的意外,所以很多话不必再说,很多秘密永远都是秘密,谎言说一辈子,便也能成了真。

“没什么。”叶景之轻轻回道,“反正……都过去了。”

李摇光说:“你无意替令尊报仇?”她本心里对叶家主的品性多有鄙弃,但思及那是叶景之的生父,仍是勉勉强强提起了这个话题。

叶景之面上平静,毫无悲喜的痕迹:“他亏欠的人,如今都在地底下等着他。就当我不孝好了,为了他向二哥拔剑——我做不到。”

李摇光胡乱地点了点头,回想起叶家上一辈的恩怨也不禁怅然,难得发了一句感慨:“难怪世人常说情之一字害人不浅,我算是领教了。”

叶景之似有若无地挑起一点讥讽的笑,耸肩的动作极为夸张,口中换作平日里的飞扬语调:“这哪里算是真正的爱?软弱、独占、怨天尤人……呵。”

单纯又耿直的李护法认真求教:“既然这种不是,那么要怎样才算?”

叶景之歪着头盯了她一会,忽而坏笑:“本公子凭什么告诉你?”反手拍了拍她的脑门,漫不经心转开话头:“走吧,别在这里耽搁了。如今事情都解决了,本公子请你吃顿好的去。”

到最后李摇光也没有从他口中问出答案,但当她从武林盟离开,跪在落霞山的深雪中忆起那抹金色的衣角之时,她忽然就明白了很多。

“真正的爱,是分明可以用很多种手段留住一个人,最后仍旧选择了放手与成全。”明月珠轻轻巧巧地阻止了她自尽殉主的举动,“譬如叶景之对你。”

“回去吧,他在等你。”

 

闫熹十分愧疚地移开手指:“是我医术不精。”

叶景之一点也没给他面子,笑吟吟地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好在闫熹与他相交多年,早知这人是什么性子,也没把这话放在心上:“总之你好好养着吧,动武是做不到了,拿拿筷子端端茶倒没问题,不会影响日常起居。”

天南怯生生地扯闫熹衣角:“闫大哥,要不,让我试试蛊术……”

“我看不必。”半夏一手拎着弟弟,一手拽走闫熹,出门前意味深长地回视叶景之一眼,一语双关,“叶少爷好着呢,咱们不用多事了。”

叶景之一挑眉,笑起来。

等屋中人都走了,金衣公子坐到案前,苍白手指慢慢抚过忘味琴,含笑低眉沉吟许久,忽然一拨。

“铮!”

清亮悠长,力度十足,完全不似出自筋脉被断之人手底。

叶景之没有停顿,指尖于弦上跃动,流水般的琴音于室内荡漾出涟漪。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一首琴曲他弹得极好,毫无昔年江湖盛传的魔音灌耳之势,苍茫古雅,堪称韶乐。

手掌忽然抬起在琴面上一压,琴弦嗡鸣中叶景之警觉抬眼:“什么人!”

房门被轻轻推开,红衣女子负着长枪站在那里,月下侧眸望他:“这是那一晚你教我弹的那首曲子?”

叶景之怔怔然,却说:“你……你回来了?”转念又想起自己先前在做什么,一向翘起的唇角都忍不住平了平弧度,磕磕绊绊地开口:“那个……不是……我……这个……”

李摇光看着他,不说话,最后叶景之自暴自弃地撑住额头:“反正你也看到了,关于我的手……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红衣女子想了想,郑重地问他:“当初我们比武的时候,你是故意把琴弹得那么难听的吗?”

“……不是。”叶景之十分诚恳,“我只会弹这一首曲子,真的。”

李摇光点头:“那就没问题了。”她走进门,自如地在叶景之身边坐下,后者犹疑地问:“你就不想知道……”

“你的手筋断没断、武功废没废,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李摇光安静地打断他,连情话也说得直白无波,毫无迂回,“是你就好。”

叶景之莫名其妙觉得脸热,赶紧咳了几声压下去开始交底:“那个时候是真的断了,不过……呃……本公子在江湖上树敌不少,那个……总要留点后路……是吧。”

“哦。”李摇光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脸坦荡,“没事,他们打不过我。”

叶少爷的耳尖彻底红了。

“咳咳不说这个了。”叶景之迅速扯开话头,“对了,这首曲子的名字你还不知道吧?来来来本公子教你,它叫作……”

“《伤别离》。”李摇光轻轻接口,“我听教主吹过这首埙曲,很多次。”

叶景之愣了一会,觑了半晌发现她提起穆怀时十分平静,心底松了一口气,面上却不乐意地嘟哝:“那你上回还说不知道……”

“上回弹得曲不成调,没听出来,方才听你弹了一遍才觉得熟悉。”李摇光道,“再教我弹几遍?这调子我还是有些印象的。”

叶景之凝视她许久,末了将琴一推,道:“明儿再弹吧,我教你一首新曲子。今天太晚了,你早点休息。”又说:“我明天还得去找闫熹换过一把琴。”

“不弹这首?那我大概要学很久。”李摇光的语调微微上扬,“好端端的,怎么又要换琴?”

“时间那么长,慢慢教,总有一天能学会。”叶景之的眼神温柔地笼罩下来,“换琴……这张琴名字不好听,我不喜欢。”

李摇光无奈:“这个理由……你上回明明对忘味琴赞不绝口。”

“我变心了,不成吗?”叶景之理直气壮,“人间有味,何须忘味——这名字一听就不吉利,必须换一把来。”

“……你开心就好。”李摇光随口应了,“那琴曲呢?该不会你也嫌曲名不好听?”

叶景之顿一顿,低下头,半眯着眼睛捏了她的下颌。

“你说对了。”他微微一笑,语声低徊缠绵,最后半句话消失在贴合的唇齿间。

“……你在身侧,从此我不伤别离。”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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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辔》至此全部完结,这一篇从八月写到十二月,总计二十二万字,也算有始有终。

谢谢大家,江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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