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道破愁须仗酒

最是人间留不住

【并辔外篇|武侠AU】明月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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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楼诚,不打t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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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线琼液从指间落下,坠入精致杯盏,溅起碎玉琳琅。

斟酒的手,皓白如霜雪;奉杯的人,清冷似月光。

晃动的酒水倒映出一双微微泛蓝的眼睛。

半夏毫不客气地接在手中,轻轻一嗅,笑着饮尽,赞道:“好酒。”

对面之人一边替她把酒满上,一边对着她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瞧瞧你,这般……简直是牛嚼牡丹,白白糟蹋了这一壶沉香醉!”

半夏不以为意:“你这么宝贝着,也不过是觉得这壶酒世间仅有——沉香醉而已,我又不是不会酿。如今照夜泉水质也慢慢恢复了,赶明儿我送你个十坛八坛,行了吧。”

明月珠把酒壶推给她:“这可是你说的。”

“还担心我赖账?”半夏嗤笑,伸手往身边一指,“瞅见没,这就是我欠债的下场——不仅每天要烦恼怎么还上这一大笔钱,还要帮债主摆平一大堆麻烦事。前鉴未远,我可不会这么快就犯一样的错误。”

连翘若无其事地把她的手指挡开,言语间气息轻浅吹动面上薄纱:“我没让你帮,你还钱就好,谢谢。”

半夏挑眉:“我要是不帮,你躲得过秋雨楼的眼线?或者放着你在我家不管?沈含章迟早杀上门来把那儿砸个彻底。”

连翘被堵了一下,随即听见半夏幸灾乐祸道:“谁让你招惹了沈安?他病得最重的时候你不嫌弃,偏他病一好你就躲他。沈含章如今就只剩下这么一个亲近之人,恨不得当成眼珠子护着,江湖里谁不知道?你这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吧。”

明月珠好整以暇地听着,颇觉有趣:“什么时候的事?我竟从不知晓。”又问连翘:“原来你喜欢沈安那样的男子?”

“我是挺喜欢他——在他病好之前。”连翘不动声色,“纯澈若稚子,旁人对他有一分好他都会记在心里,过后非得还上十分才称意。这么好的人,我凭什么不喜欢?”

“但他的病被治好了。”说及此处,连翘的语调里带上微微的惆怅,“好人有好报,他能好起来,我也替他高兴。可惜……”

“可惜不再痴傻的沈安,虽然一天比一天成熟,身上却再没有你向往的那种特质。”明月珠接口,了然点头,“我明白了。”

连翘想了想,道:“也不能这么说,我……并不知道他病好之后是什么样子……”

半夏对着明月珠凉凉道:“这家伙就是个胆小鬼,根本不敢再去见沈安一面。沈含章一开始登门还客客气气的,后来?后来直接提着秋雨剑把我家门前的石狮子都砍倒了。”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连翘并不把半夏的话放在心上,姿态安然,“让所有的人和事都留住最完美的一面,不好吗?只要我不见他,他留在我心里的印象就不会改变,这样我便愿意去相信人心的善意终究多于恶意,相信这世间仍有纯善之人——比如沈安。”

明月珠一怔,重新将她上下打量,片刻后眉目舒展,笑了。

越皎信佛,某时也曾同她言语,说世上有人分明历一切恶,却仍于本心里向往、坚信、修行一切之善,这种人善根圆满,来日定能摒一切苦,得究竟乐。那时身陷金笼的明月珠心气未平,闻言也只冷冷开口:“这种人既不会是你,也不会是我——我要是能出了这里,第一件事就是将你千刀万剐!”

如今细细回想,越皎说出的那番话用在连翘身上,却实在是贴切无比。眼前这个容颜半毁的女子,经历了世间多少人连直面都觉得残忍的过往,却仍一心向善,沉静地将生命中一切坎坷都踏成坦荡通途。

何其不易,何其可敬。

当浮一大白!

“连姑娘,这一杯,我敬你。”

眼瞳泛蓝的女子笑容清远,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连翘迟疑了一会,伸手要去够自己的杯盏——横里插过来一根竹筷,稳稳敲在她的手背上,半夏说得不容置疑:“服药期间不能饮酒。”

明月珠也跟着摆摆手:“不要紧,心意到了就好。等你身体好全了,再来找我共饮也……”最末尾的“不迟”两个字还没出口,那厢半夏已经把酒盏叼在嘴里懒洋洋地觑过来:“啊?别浪费嘛,这杯我就代劳了。”

“我看你就是想趁机多捞上几口。”明月珠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恨不得伸一根手指过来点她额头,“有点分寸!喝醉了我可没空送你回去!”

“是是是老板娘——”半夏拖长语调,赶紧往门口一指转移话题,“看,又有一艘船靠岸了,还不赶紧把酒备上等着给船员们暖暖身体?去吧去吧我这不用你费心了。”

明月珠用手指一指她,无奈地起身走了。

 

连翘盯着小酒馆里忙前忙后的明月珠看了一会,忽然问:“她……手头拮据吗?”

“怎么可能。”半夏好笑,“天知道她从落霞山离开的时候在长风手里敲了多少钱。朔月教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本来就穷得叮当响,还被她不声不响地撬了老本,这下更成了一盘散沙。”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月珠正将袖子折上手肘束紧,丝毫不顾形象地蹲下身,细致地替刚刚出航回来、裤脚又皱又脏的船员检查小腿上的伤口,动作十分轻柔。船员们满眼感激,虽也因男女有别而略略不自在,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她举止违和,显然是已经习惯了。

明月珠出身不差,即便后来接连被掳至履霜谷、朔月教受了不少折磨,日常起居却也从未被亏待,更别提干这等伺候人的活。如今她苦尽甘来,分明可以过上安逸富足的生活,却偏要跑到这偏僻码头上开一个挣不了几个钱的小酒馆,又当老板又当杂役,看情形竟还有几分甘之如饴——连翘想不明白。

半夏转了转杯盏,垂眼出神半晌,忽然问连翘:“你去过江流岛吗?”

“没有。”

“江流岛附近的海域长年生活着一种特殊的海兽,会在夜深人静时浮出水面歌唱,声音婉转,非常动听。”半夏轻轻说,“可惜,江流岛是孤岛,它沉没之后,再没有人能夜夜待在那片海域,听见那样美妙的歌声了。”

连翘眸心一动。

“但是,这里却可以。”半夏接下去,“这些年,江流岛一直被护岛大阵守得密不透风,外人想要找到江流岛,只能按照拍卖会定好的航线行驶。所以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又小又破又偏僻的码头,才是最靠近江流岛的地方。”

“也唯有此处,才能偶尔等来一两只离群的海兽从浅海路过,对月唱出熟悉曲调。”

连翘怔然片刻,低声道:“垓下楚歌声。”她感慨良多,顿一顿又品出几分微妙来:“江流岛所在之处如此隐秘,你又是如何知晓?”

半夏坦然道:“因为我娘是江家人。”

“哪个江家?”

“东海,江流岛,还能有哪个江家?”半夏一摊手,“虽然只是旁支,但她和主家关系不错,知道的东西还不少——比如我修的功法,就是江家嫡系的秘传。”

连翘若有所思:“难怪。我就说嘛,秦素明明没去过江流岛,却能发现岛民的血混入照夜泉有特殊功效……”

“那个倒不是秦素发现的,是行二。我娘有回伤了手,用秦素送她的药泉清理伤口,结果被行二撞见。我这位生父么,你也知道,无论医毒蛊都是天才,药性变化那么明显,他不可能发现不了,然后就……”半夏耸肩,语调轻松,神情却分外沉凝。

连翘转开话题:“这么说,你和江十六还是表兄妹?”

“也许是姐弟。”半夏立刻反驳,“唔……他今年多大来着?”

连翘笑了笑,没被她这么不着调的应对岔开注意力:“你好像并不打算与他相认。”

“明月珠在这里待了七个月,你猜她和江十六见过几面?”

“……一次都没有。”

“有些事,说或不说,有些人,见与不见,其实无甚区别。”

酒馆的木窗半开半掩,眉目精致的女子迎着吹拂过来的海风半仰起头,唇边笑容微苦,头一次露出深入骨髓的疲惫来:“我娘、我、江十六、明月珠……江流岛的这场灾难,每一个人都不无辜,无论是作为旁观者,还是推波人。我们……都是一样的。”

“我听得见。”她轻轻说,“那些冤魂在海底聚而哭歌,夜夜入我梦中来,质问我为什么不阻止、不相救。”

“这都是我的罪孽。”

背负罪孽之人,就算恣意逍遥到将山河踏遍,心却永远戴着镣铐,此生都只能是命运的囚徒。那些人间烟火的温柔悲喜,于他们不过幻梦里的空花,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连翘默然半晌,到底想试着劝一劝:“何必自苦至此?”

“不是自苦,这是……”

 

“……这是赎罪。”

明月珠静静答了,赤着足踩在海边的岩石上,半弯着腰将湿透的衣衫下摆捞起拧成长绳状,一点点把布料里的水分挤掉。

说这句话之前,她刚从海里救上来一个孩子。那孩子跟着母亲来码头上给干活的父亲送饭,不慎与双亲走失,懵懵懂懂地在海滩上乱跑,结果一下子就被骤起的风浪卷入。若非明月珠眼尖,当即跳下去把人捞上来,那孩子只怕早就没命了。

连翘找了件披风给她裹上,对她的行为表示不赞同:“你也太托大了,跳下去之前起码喊一声。万一孩子没救上了,又搭上一个你怎么办?”

明月珠失笑:“这里是东海,而我是海神的祭司。”

连翘道:“善泳者溺于水。”

“是我错了。”明月珠果断改口,不在这个问题上与她争辩,“情急之下想不了那么多,下回我一定改。”又生怕连翘再纠缠,赶紧拿话岔开:“半夏呢?”

连翘默了默:“醉了。”

明月珠心里直犯嘀咕:“她的酒量哪有这么小?才一壶沉香醉……”

“也许只是因为她想醉。”连翘平静道,“沉香一醉,一醉忘忧。莫说是她,你难道就不想尝尝忘忧的滋味?”

“我不想。”出乎意料,明月珠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妄动,固然能无伤无痛、无忧无怖,但那又有什么意义?我这一生,不求忘忧,但求无愧,仅此而已。”

所以她从履霜谷里带出那壶沉香醉,日日相对却无意纵酒;所以她前半生锦衣玉食,如今坐拥财富,却愿意把余生埋藏进偏僻码头的小小酒馆,卖酒、治伤、救人,用另一种方式守护东海,和这片海域里许许多多的生灵。

所以她永远记得那年碧海之中踏水而来的翩翩少年,和那一刻她胸腔里怦然的心动,却也终此一生,未及黄泉,便不会同那个人再度相见。

他们都在赎罪。

为了那一场刚刚开头、却已铸下无可挽回之错的轻狂爱恋。

诸般恶果,也许到死才能消弭,也许连死都无法结束。

明月珠甩了甩发尾,本意是想将贴在颈侧的一绺发丝甩脱,孰料用力太过,发间似乎有什么东西顺势飞出掉入海里,很快便沉下去不见了踪影。她怔了怔,抬手摸了摸,很快确定丢失的是一枚珍珠发饰。

不是多贵重的东西,但是对她来说意义非凡。

那是江十六第一次入海时带回的纪念品,少年亲手做成发饰,从此成了她发间的亮丽风景,多年佩戴,从未离身。

明月珠怔楞片刻,正打算把披风一脱跳进海里去找找,浅海处水波微动,一只海兽打着摆儿浮出水面,朝着她发出撒娇一般的声响。

“阿流?”明月珠惊异地轻唤,蹲下身,试探地伸手去摸。海兽欢快地蹭了蹭她的手掌,半晌才低下头,用嘴衔了什么东西轻轻放进她的手心。

正是她不慎遗落的那枚珍珠发饰。

明月珠眨眨眼睛,忽然含笑将发饰递回,示意这位“故人”将其放进嘴里:“谢谢你,阿流,帮我一个忙好吗?”

“把这个带回去,交给你的主人。”

海兽听话地把发饰衔走,一双水润润的眼睛盯着她,不舍地于她身上流连,过了好一会,才慢慢沉进水里,一摆一摆地游远了。

明月珠蹲在原处出了一会神,才起身对连翘道:“我们回去吧。”

连翘在旁边看完了全程,忽然启唇,一句话问得既简明又隐晦:“那颗珍珠,最终会去往哪里?”

“谁知道呢。”明月珠一刻不停地往回走,语声飘散在海风里,“大概是……暗随流水到天涯……”

 

有人放下手中短笛,弯腰自海兽口中取出一枚发饰。

珍珠躺在他的掌心,莹莹如泪,却又于深海月下,折出金刚石一般的光华。

像她的眼睛,更像他们这么多年永无尽头、而后还将继续下去的守候,仿佛风一吹就会破碎,却又牢固得连刀剑都无法斩断。

无人知晓,唯有沧海铭记。

他慢慢笑起来,将发饰放进怀里,抵着心口仔细收好。

天涯那么远。

而你永在我心里。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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