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道破愁须仗酒

最是人间留不住

【楼诚|数字篇】千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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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丈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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鸱鸮从不知道一个人的动作可以快到这种程度。

她不是专业特工出身,隶属的也一直是情报组,因此在意识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的时候,纵使内心有过千般计较,手足却好像被绑上了一根紧绷的线,动作迟滞得仿佛身体已经不属于她自己。

只是一眨眼,明诚就已经扑了过去。

这么短的时间,他根本没有闲暇去计算怎样用最小的代价最大程度的制服敌人,一切行为都已经是本能的驱使。他也没有试图去阻止男人手底的动作,更不打算在这分秒必争的时候夺取那个致命按钮——这根本不可能。

他只是狠狠地、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撞了上去,一双手死死扣住男人的肩膀,就着冲力和惯性,带着这个人一起翻出了船舷,直直向水中落去——先前僵持的时候,他已然调整过了自己站立的位置,连带着引导男人不知不觉地靠近了甲板的边缘。

明诚冲得很急,动作幅度也很大,凌厉的风刮在脸上带出了道道血痕,架在鼻梁上本就尺码不符的眼镜也飞了出去,镜架在船舷上用力地磕了一下,随即肢体分离。

男人没有料到明诚会来这么一手,巨大的冲力让他全身的骨头都在发疼,而翻出船舷后一瞬间的失重让他的指节微乎其微地僵硬了一秒。

有些时候,一秒可以完成很多事情。

明诚一个偏头,仿佛后脑长了眼睛,准确地咬住了半空中飞落下来的镜片,同时右腿一屈即伸,在船的外侧平面上用力一蹬,再一次加快了两人下落的速度!

巨大的落水声和炸药引爆的沉闷声响一起从水底传来。

船身震动了一下,好在没有出现什么损伤,底层的军火也好端端的,唯独明诚不见踪影。

鸱鸮踉跄着扑到甲板边缘,顾不上擦清自己被激起的水花糊住的眼睛,内心翻涌起巨大的恐惧,颤着声音想叫他——她不敢叫代号,更不敢叫名字,慌乱中也只能抖着嗓子问:“没事吧!没事吧!”

先前还激烈的水平面渐渐的回归于平静,黑夜像一只张着狰狞巨口的怪兽,阴森森地对着她露出尖利的獠牙。

仿佛只有一瞬,仿佛无限拉长。

明诚浮出水面,把一直咬在齿间的镜片拿下来,在衣服上蹭了蹭,爱惜地塞进怀里,这才抬手抹了一把头上的水珠,疲惫地对她笑了一下。

“我没事。”他应了一声,声音沙哑,“找个人来拉我上去吧。”

鸱鸮心间一松,脚下一软,她眨了眨眼睛,这一刻,终于泪如雨下。

 

明诚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刚被明楼救回明家的那段日子里,怕黑,怕光,怕安静,又怕人声,身体上的伤还没有好全,即便天天都被细心的照料,也总是一抽一抽的疼。

明家对他很好,专门替他准备了针对性的餐点,还给了他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房间——即便是明镜,要进他的房间来找他也会先敲门,得到回应了才会打开门。明楼更是待他十二分的用心,他的手受伤了使不了劲,明楼就耐心地端着碗拿着勺子喂他,每天变着花样劝他多吃几口,确定他吃饱了才去填自己的肚子。

睡前的时候,明楼会拿着药膏来给他上药,每涂一下都会轻轻问他这个力道会不会太重?要不要再轻一些?上完了药,又洗了手来给他讲睡前故事,还把他抱到膝上指着房间里的每一处征询他的意见——这个装饰喜不喜欢?书桌要不要换一种颜色?灯的亮度会不会太刺眼?书架空荡荡的不好看,大哥明天给你买几本书回来,你有没有想要的?

但是再温暖的怀抱也驱散不了他心中残存的阴影,每天晚上明楼讲完睡前故事要离开的时候,明诚都会缩在被窝里悄悄的看他,希望他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最好能久到让他睡一场好觉,做一回安然的美梦。

然而每当明楼问他晚上一个人睡觉会不会害怕的时候,明诚都会强作镇定地摇头,他一向觉得自己已经麻烦明家人很多了,如果再提什么要求,说不定会被他们厌弃。但是明楼显然不这么想,他每晚离开明诚房间前都会俯下身温柔地亲一亲明诚的额头,一遍又一遍的说:“如果晚上伤口会疼,就来楼下找大哥,记住了吗?”

最初那些天,明诚是不敢去的,即便他整夜整夜都睡不好觉,也没有兴起过半点去找明楼的念头。但或许是那天晚上外面风雨太大,又或者是他内心的恐惧和身体的疼痛终于压倒了理智,在床上辗转了几个小时的明诚终于抱着枕头下了楼梯,怯生生地敲响了书房的门。

门几乎是瞬间就被打开了。

“大……大少爷……”明诚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紧张地说,“我……我睡不着……”

“错了。”明楼蹲下来与他平视,明诚这才发现他竟然还穿着白日里的家居服,只不过衣服上都是皱起的折痕,“你该叫我什么?”

明诚小声喊了一句:“……大哥。”

明楼笑起来,摸摸他的头:“来,进来吧。”

明楼的床非常整洁,被子叠得好好的,一看就是没人睡过的样子,明诚又看了看书桌,发现桌上没有放着书和文件,也没有熬夜必备的咖啡。

“在看什么?”明楼问他。

明诚抿了抿嘴唇,小心地问他:“大哥……没睡吗?”

明楼正在铺床,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说:“我在等你。”

明诚怔住了。

“阿诚。”明楼放好枕头,把他抱上床塞进被窝,微微一笑,“我很高兴。”

“什么?”

明楼叹息着说:“你终于学会依靠我了,阿诚,这是一件好事。”他换了睡衣躺进被窝,把少年抱进怀里,下颚抵着他的发顶,缓缓道:“我们是家人,家人,就是可以无条件信赖的存在,你明白吗?”

明诚茫然地点点头,忽然觉得有一点泪意,他问明楼:“那……那我以后不管遇上什么事……都可以来找大……大哥吗?”

“是,不管什么事。”明楼说,“只要你需要,大哥一直都在你的身边。”

“如果、如果大哥去了别的地方呢?”

“大哥不会离你很远的。”明楼安慰他,“如果真的出现了这种情况,大哥就尽量,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你,好不好?”

明诚应了一声:“好。”过了一会,又小声的说:“不用……很快。”他把头贴过去,对着明楼的心口悄悄说:“大哥记着要来找我就好,不用赶,不然会很累的。”

明楼心尖一软,轻声说了一句:“傻孩子。”

 

“大哥……”

“你醒了!”

明诚睁开眼睛,看见鸱鸮惊喜的神情,定了定神,这才慢慢回想起先前发生的事。

他下意识就想支着床坐起来。

“别动!”鸱鸮赶紧按住他,“虽然那包炸药进了水威力大减,但你那会靠得太近,还是被震伤了。”她忧虑地皱了皱眉,“你身上倒是没有伤口,但是船上医疗条件太差,没法确定你有没有伤到内脏,回了上海你还得好好检查一下才行。”

明诚刚才一用劲只觉得眼前发黑,这会倒是不敢再乱动了,一边躺下去保存体力一边安慰她:“我注意过了,那包炸药应该是临时制的,手法粗糙,本来威力就不算很大,还不防水,入水后我也迅速避开了一段距离,上船那会也只是脱力,没什么大碍的。”

“没什么大碍的话你倒是别一上船就晕啊。”鸱鸮瞪他一眼,“我警告你啊,你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好好养着,真要是带了一身伤病回上海,眼镜蛇活剐了我的心都有了。”

“别胡说。”明诚无奈地笑一下,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十一点四十七分。

他一惊:“都这个点了?我居然昏迷了这么久?”

鸱鸮没好气道:“是啊,都快吓死我了。”

明诚心焦道:“船上情况怎么样?组织上派来接手的人到了吗?有没有惊动南京城的日军?军火还好吗?”

“停停停。”鸱鸮赶紧打断他,“你一个一个问嘛,这么着急,让我怎么回答?再说你现在最好也控制一下,情绪波动太大总归对身体不好。”

明诚喘了口气:“好吧,你说。”

“船上的事情我都处理好了,普通的船员被吓了几回也不敢有异议,至于那些情报司里出来的人手都被控制住了,现在人都关得好好的,也派了人看守。”鸱鸮淡淡道,“至于我们带来的那几个陈瑜的心腹,识时务的也单独隔离了,实在认不清形势的……”她顿了一下,慢慢说:“杀鸡儆猴。”

明诚眨了眨眼睛表示明白。

鸱鸮站起来朝窗外看了一眼:“船已经驶入内河,之前靠岸补给了一下,组织的人手已经全部转移进来了,现在也是他们在负责具体的事务——这些都不属于我们的职权范围了。”

“军火保存得很完好,估计你一回去嘉奖令就会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升一级。”鸱鸮打量了明诚一眼,啧啧道:“这么年轻就军功一大把,还长得这么英俊,也不知道以后戏本子里会唱成什么样来。”

明诚笑了笑:“这种事情,年龄大了还真做不了啊。”他无奈道:“我现在都觉得自己快去了半条命了。”

鸱鸮接着道:“爆炸的时候我们离南京港虽然不算很远,但也不算很近,动静是有一点,但是估计没怎么惊动领导层——哦,现在估计要惊动了。”她扬了扬手上的表,“快十二点了,真想看看那些来交接的军方人员的脸色啊。”

“你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明诚心上巨石去了大半,这会语调终于轻松起来,“我们什么时候回上海?”

“不是我们,是你。”鸱鸮垂下眼,“组织上的调令到了,我接下来要去东北。上面的意思,是打算把陈瑜从这件事情里面摘干净,以后……”

明诚沉默了一下,轻轻接口:“以后好继续潜伏在日方的情报网里,探听各路消息。”

鸱鸮恍惚的笑了一下:“其实我在一开始就猜想过了。”她慢慢用手指划拉着衣服上的花纹,“陈瑜的身份……太适合了,即便吉田鹰死了,情报司瓦解,但是她的能力在日本军方里有目共睹,因此肯定会继续被委以重任。”

她低声说:“我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明诚安静地看着她。

“东北……我本来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回去了,没想到……”鸱鸮说,“其实这样也好,叶落归根,那里才该是我……我们真正的归宿。”

“你保重。”明诚再没有其他的话可说,只能这样同她言语,“一切都会好的。”

“是啊,我们都这样坚信着。”鸱鸮握一握他的手,轻轻说:“抗战必胜。”

 

明诚的身体素质一向很好,在床上再度躺了两个小时之后,他基本能恢复得跟往常一样——最起码完成基础的行为动作是没什么难度。

船即将达到下一个临时停靠点,在那里,明诚将要离开这艘船,转道回上海,继续他的敌后潜伏工作。

他站在甲板上等待,鸱鸮却忽然从身后走过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差点忘了。”她说,“先前他们上船的时候,给你带了一封电报,是眼镜蛇发来的。”

明诚瞪她:“你这记性真够可以的啊。”

鸱鸮嘀咕了一句:“见色忘义。”

明诚全当没听到,一把抢过那张纸,鸱鸮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扫了一眼,发现文字倒是好长一段,但一句有价值的都没有,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分明就是新政府好几个月前下发的一份例行文件嘛。

明诚看了一会,脸却是腾地一下红了,啪地一声又把纸合上了。

鸱鸮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问他:“怎么呢怎么呢?眼镜蛇给你发电报还用了双重密码?来来来跟我说说他写了什么?”

“别多事。”明诚不理她,“靠岸了,我该走了。”

他几步走下梯子,鸱鸮伏在船舷上笑吟吟地喊了一声:“喂,你知道吗,我刚才看着你,忽然就想起一句诗来。”

明诚回头:“什么?”

鸱鸮拖长了语调:“你肯定也读过的——谁家今夜扁舟子——”她狡黠道:“下半句是什么,说给我听听呗。”

明诚转身就走。

月亮从他们身后升起来,清光照水,不似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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