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道破愁须仗酒

最是人间留不住

【楼诚|武侠AU】并辔

【卷四·照夜泉·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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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履霜谷又下了一场大雨。

雨中有人撑着伞敲响院门,衣着整洁而干燥,一路踏水而来,足底却没有沾上任何湿痕。

漫天的水气将来人的眉眼濯洗得更加清艳,妍然不可方物。

明诚开了门,眉梢微掠,笑道:“越谷主。”

尾音上扬,带着微微的疑惑,然而眼神却是深邃的,仿佛万事底定,一切了然于心。

伞柄轻抬,水珠自伞面上滚落,圆润晶莹如深海明珠,珠帘后一张皎若明月的脸,于暗夜雨幕中亦有灼灼之光。

越皎温柔微笑:“二公子,打扰了。”

明楼隔着窗子,在屋内挑亮烛芯,沏上三盏香茗,兽纹铜炉顶上冒起轻烟渺渺,于半空缭绕不去。

明诚半侧了身,含笑:“请。”

三人在席前分宾主坐下,明诚自觉接手了斟茶续水的任务,明楼乐得清闲,斜倚在背靠上,语调淡淡:“越谷主夜半前来,所为何事?”

越皎说:“庄主早有猜测,不是吗?”

明楼手里把玩着玉石镇纸,漫不经心:“在下一直以为,谷主是个有耐性的人。明明占据主动,偏要仓促出手,谷主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越皎叹了口气:“有耐性,代表着还没有被逼到绝路,一切都大有可为……可惜,成事在天不在人。”

明诚在旁侧笑:“谷主一向谋定而后动,智计不让须眉,也会让自己落进这样两难的境地吗?”

“一力降十会,仅此而已。”

三人都静默了一瞬。

所有你来我往的试探到此为止。

明楼语调微缓,缓而深长:“谷主与陆堂主早有往来,眼下为何偏来寻我们的援手?”

“武林盟和临渊山庄的行事风格不一样,江湖人都知道。”越皎平静道,“起先,事情仍有斡旋的余地,我实在是不愿惊动明家人出手——其一我付不起代价,其二……如果可能,我还是想活下来的。”

明楼眯了眯眼睛。

“武林盟不一样,没有证据和十足的把握,再如何怀疑,他们也不会轻易动手。再者,无论是萧盟主还是陆堂主,心性仁厚不说,行事也一向中正平和。”越皎笑了笑,“说句实话,临渊山庄明面上的形象确实温厚,但是我从不觉得二位是以德报怨之人。江湖人会那么认为,只不过是因为二位的手段,从没有流于表面罢了。”

明诚道:“谷主就这么笃定自己了解我们,了解临渊山庄?”

“祭司塔前车之鉴,了不了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下场都摆在那里。”越皎抿了一口茶,笑影淡淡,“黑塔暂且不说了,眼下白塔是什么光景?新旧圣女的势力整日跟斗鸡似的,啄不死你,却还是时时惦记着啄你——两位真是好手段。”

明家兄弟一起抬眼看她。

越皎看不见,却有所察觉,不由笑道:“不必紧张,我能知晓此间隐秘实是另有缘由,并非二位行事哪里露了破绽。”

兄弟两个却谁也没有放松警惕,明楼声音微沉,说话速度有些慢,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履霜谷,果然和南疆祭司塔关系不一般。”

越皎一笑,不答。

明诚却另开了一个话头:“然而你这般忌惮临渊山庄,最后却还是找上了我们。”

“因为我没有选择了。”越皎轻声说,“保住天南,这是我的底线。哪怕舍出命去,我也不能让他落到师父的手里。”

“令师……秦素?”

“还会有第二个人吗?”

明诚坦诚道:“如果要对上的是秦谷主,你更应该去找武林盟了。天底下除了萧盟主,谁还称得上是秦谷主的对手?两个我加起来也打不过她。”

“东萧西秦……武林双璧,至今仍是不可逾越的传奇。”越皎长长出了一口气,“但她们都发过誓,非到万不得已,不会对彼此动手。”

明楼盯着她:“我以为,江流岛一千多条人命的重量,早已压过了这句誓言。”

“不。”越皎说,“江流岛是我炸的。从头到尾,这都是我的决定,与家师毫不相干。”

明诚眼神骤冷。

在他发作之前明楼按住了他,问了一句:“为什么?”

越皎想了一会,问:“二位可曾读过《佛说大方广善巧方便经》?”

“何意?”

越皎语调缓慢:“时有五百商人入海求宝……”

故事很简单,船上有五百人,其中一人有意杀害余下四百九十九人攫取财物,船长为救那四百九十九人,又为使那一人不犯下杀业而坠入地狱,便先杀死了那一人。

“杀一人,救满船人。”

“救满船人,亦救那一人。”

明诚只觉齿冷。

“人命不是数字,更不是筹码。”他一字一顿,“越谷主,你有什么资格,拿别人的生死做决定?”

古木串珠在皓白手腕上一颗颗转落。

“以大恚怒,行大庄严。”她面容平静,灯下肌肤白如温玉,整个人就像供在案台上的那些玉雕人像,满目都是残酷的慈悲。

“众生无差等。既然如此,弃少就多,有何不妥?”

明诚还待说些什么,明楼拦住他,慢慢摇了摇头:“道不同,你与她是说不通的。”

二公子默然。

明楼转向越皎,淡淡道:“我不信佛。谷主既然敢在我兄弟二人面前承下罪责,想必也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越皎轻轻一叹:“对我来说,只要天南活着,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最坏的结果。”她从怀里取出一卷丝帛,从案几上轻轻推过去,“这是履霜谷的地形图,里面绘制了一条密道,从那里走,可以不惊动谷口的守卫,直接从谷内通往外界。”

“我的条件是,你们离开的时候,必须带上天南。同时我要两位的一个承诺,承诺不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会保证天南安全无虞的长大,不会伤害他,也不会容许旁人伤害他。”

明楼道:“这场交易似乎不太公平。”

“照夜泉的解药,履霜谷的阴谋,还有江流岛的血债。”越皎道,“用这些换一个承诺,尚不足够吗?”

“恕我提醒你,越谷主。”明楼说,“这一切,履霜谷才是始作俑者,现在你却拿这个当交换条件,不觉得自己得寸进尺了吗?”

“何况。”明诚给自己的茶盏里续满水,茶叶沉浮,于他眼底倒映暗影,“既然你手里有密道图,把天南送出谷藏起来想必不是难事——炸江流岛都能办得神不知鬼不觉,我不信你手里没有一点势力。”

“在谷内危险,不代表出谷就不危险。”越皎低声说着,“明庄主,二公子,不管家师和我做过什么,天南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求二位一个承诺,不需要你们给他锦衣玉食,只要他能好端端的活下去,我就心满意足。”

明诚看了明楼一眼。

明庄主语声沉沉:“我听着谷主话中的意思,竟是觉得没了我们的保证,天南竟会横遭不测?这下子我倒想问清楚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庄主这算是答应了吗?”

“如果真如你所说,他什么都没做,什么也不知道,那么明家决不与他为难。”明楼神情淡漠,“至于是不是护着他,谷主,此事在你。”

越皎缓缓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但愿庄主信守诺言。”她默了默,片刻后轻声道:“天南的父亲,是上一任黑塔长老的弟子,行二。”

“啪。”

明诚打翻了茶盏。

“抱歉。”他垂着眼,低低说了一句,躬身去捡地上的碎瓷片,手指伸了半晌,东西没捡起来,反倒先被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明楼把他拽起来,摁在身边,不容置疑道:“别捡了,一会再说。”又去看他手指上的伤,所幸划得不深,血没流几滴,皮肉就已经合拢了。

“大哥。”

“坐好。”

越皎对明诚的反应毫不意外,待得对面动静停歇,她才叹息道:“这下,两位想必能明白我只求一个承诺的因由了。”

明诚当然明白。

每一任黑塔长老都会有很多弟子,如今继承黑塔的是上一任长老的首徒,而根据连翘提供的信息,可以得知连广在师门中排行第三。

但是明诚印象最深的,永远是两年前死在无争剑下的,上一任黑塔长老的二弟子。

无他,活蛊人计划,就是在这位二弟子的操纵下进行的。

那张脸,那个名字,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即便那个人已经死了。他亲手杀的。

明诚慢慢闭上眼睛。

越皎接着说下去:“天南不能继续留在谷内,师父已然有意对他下手——他的父亲已经死了,师父再无顾忌。但他也不能随意出谷,没有足够强势的保护者,黑塔、履霜谷、甚至临渊山庄……我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对他下手。”

明楼没说话,他在看明诚。青年的表情看不出破绽,指尖躺在他的掌心,却比旧时还要凉上一成。

“如果不是师父忽生杀意,我也不愿意来为难二位。”越皎的笑容里终于掺进了苦涩,“照我原来的设想,我替那些中毒的江湖人解毒,武林盟则出手庇护天南,那么不论是临渊山庄也好、旁的什么江湖人士也罢,矛头终归都只会冲着履霜谷来,牵扯不到天南身上。只要再略一动手脚,将他改头换面隐姓埋名,那么他的身世,永远就只会是个秘密。”

“然而眼下是不成了。”越皎道,“他再待下去,师父总有一天会对他下手,到那时,我又如何拦得住?唯有借旁人的势将他护住——武林盟不可能,萧盟主和师父之间情况复杂,陆堂主不会接这个烫手山芋的。”

“于是你找上了临渊山庄。”明楼淡淡道,“很合理。”

即便到了此时,他也没有明确地表态,越皎捻了捻手腕上的串珠,正想再说些什么,明诚却忽然开了口。

“好。”他语声很轻,却很坚定,“我答应了。只要不违背我的行事原则,我一定护着他。”

明楼眉心微动:“阿诚。”

“没事的,大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笑了笑,“先前……只是有些转不过弯来。人死如灯灭,何况,稚子无辜。”

他说得轻描淡写,明楼却知他心底有过如何的艰难挣扎。这是他的弟弟,他的骄傲,一步步自风雨泥淖里行来,心间却永远月朗风清,足教人既欣慰,又心疼。

越皎说:“多谢。”

“你不必谢我。你的债还没有算完。”明诚抬起眼眸,眸心一点锋锐,“你说杀一人救满船人,杀的是江流岛一千多人,救的又是谁?”

“陆堂主想必提到过,从十几年前起,履霜谷再也酿不出沉香醉了。”越皎道,“因为从那时开始,照夜泉就有了毒性。”

“与江流岛有关?”

“江流岛的人血液天生奇异,如果与一些药物一起混入水中,就会成为一种特殊的液体,用以医人可以为药,用以杀人可以为毒。”越皎说,“这就是照夜泉毒性的来源。”

明楼一点就透:“你……不对,十几年前,应该是秦谷主。照你的说法,令师当年抓了很多江流岛的人来制毒?”

“为了配成这种毒,家师用了三年时间。”越皎拢了拢木串珠,眉目幽凉,“死的人,一两百总是有的。而且死得一点都不干脆利落,为了保持血液的新鲜和效果,那些人身上的伤口永远都在流血。愈合一道,再划一道,直到他们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

隔了很多年,她也仍记得那时的情景。秦素牵着两个徒弟,就那么站在血池边上,要她们睁大眼睛看着,看着这些痛哭的嚎叫的咒骂的乞求的人,高的矮的老的少的,最后都一个一个,死在了池边。

人命重若千钧,弹指便化微尘。

心有九转也无力。

那一日之后,越皎整整三夜不能合眼,即便困到极致,下一瞬也会被眼前冒出来的血色人影惊醒。师姐半夏比她烈性,梗着脖子和秦素大吵了一架,被关了禁闭却还能逃出谷去。她没有反抗秦素的勇气,痛苦辗转了半个月后,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毁掉了自己的眼睛。

那双曾经被师父师姐称赞过的、天底下最美的一双眼睛,从此再也见不到光亮。

她从此安于这一方黑暗小世界,任由双手一点点沾染污秽,只愿自欺欺人地做最懦弱的逃兵。

——直到天南出现,半夏惨死,她才朦朦胧胧,又有了想要保护的东西。

越皎无声缓了一口气。

“十几年,再强的毒性也会减弱,照夜泉也不例外。再者,水质有了变化,毒方也该有细微的调整,家师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想再抓一些江流岛的人来制毒。”越皎微微恍惚,几近自语,“与其遭受那样的折磨,倒不如像这样干干脆脆地死去……”

她吐露的真相骇人听闻,明楼和明诚一时都屏息。半晌,明楼才道:“即便如此,萧盟主也不管吗?”

“十几年前萧盟主初掌武林盟,中原武林的事务都没摆平,如何有心力管江流岛上是不是有人离奇失踪?等她有余力顾及的时候,所有痕迹早被抹得一干二净,甚至连东海自身都没有起疑心。”越皎道,“时间越久,当年的事情就越难查,现下若不是我言明,二位只怕也很难往这个方向想吧。”

窗外的雨小了一点。

越皎说:“我该走了。”

她站起来,准确无误地从门边取过自己的伞,临出门的时候明诚说:“秦谷主若铁了心要取一个人的命,世上没有人能拦住。”

越皎淡淡一笑:“有。”

“天底下有三个人,她决不会杀。不仅不会杀,还生怕哪里磕着伤着了。”

“二公子,可明白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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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9.14下午有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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