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道破愁须仗酒

最是人间留不住

【楼诚|二十四节气篇】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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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    清明    谷雨    立夏    小满    芒种

夏至    小暑    大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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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惊雷从天空滚过。

明诚猛地坐起身来,偶尔闪过的电光照亮他苍白的脸。

隔壁床的伊万还在一声重一声轻地打着呼噜,嘴里时不时嘟囔着几句梦话,除此之外,房间里很安静,再没有别的声响。

明诚坐了一会,慢慢抬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湿漉漉的,全是冷汗。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发现已经没了睡意,索性下床换了件干爽的衣服,坐在书桌前犹豫了一会,回头看了看熟睡的伊万,最终还是没有开灯。

桌子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上面贴满了豆腐块,都是明诚一张一张从报纸上小心剪下来,又一张一张小心地贴上去的。每一篇报道,每一则简讯,每一份社评,明诚都反反复复,看过了很多遍。

即便现在房间里黑得看不清字,明诚也能在摸到每一块的时候,准确无误地背出上面印刷的每一个字。

……

华北形势突变 

日军炮轰宛平县城

两度冲突伤亡者颇众入晚又闻炮声

双方对峙中日竟要求我方军队撤退  

我驻军坚决表示愿与芦沟桥共存亡

平津戒严秦德纯等商议应付方法至深夜未散

……

日军向芦沟桥宛平县城、自今晨五时半起、开炮百余发、芦沟桥被炮炸断、我军死伤五十余名、七时三刻、日方因与我方谈判和平解决办法、入休战状态、要求我驻芦沟桥军队撤退、我方严拒、至十一时半、和平破裂、(八日专电)

(《日军炮轰宛平县城》)

……

“十日下午开始的二次总攻,日军仍未能得逞,反而遭了比第一次战役的更大的损失,计两次战役死伤达二百三十名之多,而我军伤亡则为一百五十余人。二十九军在这次抗敌战争中,其悲壮热烈,实非笔墨所能形容。”(方大曾《卢沟桥抗战记》)

……

明诚一遍一遍地在内心里默读着,感觉到胸中的激愤与孤勇就快要顺着指尖涌出来。他想起年少的时候画过的中国地图,山川广袤,原野丰饶,疆土辽阔,那么美好,却已经被列强的刀枪分割得七零八落,如今,更是又多出了一块需要用红笔描线加粗的区域。

这红的不是笔墨,是故乡的血,是山河的泪,是青天白日共同见证下、永远不能忘却的屈辱。

明诚闭上眼,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些临于指端,差一点就要溢出来的浓重情感,到底还是被他慢慢地压回了心底。

他的脸上有奇异的平静,再度睁开眼,眼底也无波无澜,黑黝黝的,不透出一点情绪一点光。

这该是我最后一次在人前失控。明诚静静地想。从踏上这条路、走进这间学校的大门起,失去理智就意味着陷入危险。

他缓缓合上笔记本,十指搭在桌上互相交抵,目光虚虚落在前方的黑暗里,就那么平静地坐在那里,窗外风急雨骤,电闪雷鸣,他犹自不动如山。

时针一点点转过圈,艰难地指向了五,发出一声“嘀”的轻响。

伊万睡眼朦胧地从床上爬起来,一边抓着自己蓬乱的头发一边拎过洗漱用具,经过门边的时候忽然看见他,吓了一跳,立时就睡意全消:“诚!你一大早的坐在这里干什么!你昨晚没睡吗?”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心虚地看一眼自己的床,小心翼翼地问明诚:“我……我昨晚又打呼噜了?嘿嘿……别见怪嘛……你也知道我……那个……”

明诚说:“不是。”他转过头来,嘴角微微上扬,笑容一如往日,温和又从容,“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是个挺有意思的故事,觉得不记下来太可惜了。”他把桌上的笔记本拿起来,在伊万面前扬了扬,“剧情还挺丰富,我花了两个钟头才写完,你想听听看吗?”

伊万连连摆手:“别别别,上次你给我讲了一晚上的香水发展史,你倒是兴致勃勃,我听着都要睡着了。咱们啊,肯定喜欢的东西不会是同一路的,还是算了吧。”他颇为后怕地看了看那本笔记本,心里暗暗想着,以后这种东西,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月底的时候,明诚照例收到了明楼寄来的信。

这一次的信明显比之前每一次都要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明诚拆开封口,先倒出来一个片状物体,用纸片小心地包好了,包得挺严实,从外面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他拿在手里看了看,放在一边,先去读信。

信里字句倒是写得很平常,开头依然是先同他问好,关心他最近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身体有没有不适,再问问他读了些什么书,学业上可有为难之处,问完了一页纸,才开始写自己的近况。

明楼其实是个不大喜欢写这些事的人,因为他的生活太规律,每天除了生活起居就是给学生上课,他又不是那种能和学生打成一片的教授,结束单身之后更是甚少与同学有课堂以外的交流。至于生活里的小趣事?明诚只能说,砸砸锅摔摔碗煮糊食材,一次两次还能当趣事写,写多了,他就只一门心思地心疼被大教授浪费掉的钱了。

任务情况和情报交流是肯定不能够在这种信笺里传递的,于是两兄弟的信件往来就只剩下了交换读书心得。以前他们还在上海的时候,闲下来也会头挨着头肩碰着肩坐在同一间书房里,一起读完一页书,分别写下自己的理解和感想,然后交换着看。明台也试着参与过,但是小少爷从小就是坐不住的性子,又嫌他们看的东西太深奥太枯燥,没一会就丢下笔出门玩去了,明诚却一直坚持下来,并且乐在其中。

不过那个时候,虽然明楼偶尔也会惊叹于明诚的新观点新思路,但大部分情况下明大公子还是占着主导地位,明诚每写完一段,明楼都会细心指出他的一些认知偏差,并引导他向着更深层次去挖掘。而现在,他们的思维通过笔尖、通过文字,隔过山与水,在信纸上完成了一次又一次激烈的碰撞,或许谁也说服不了谁,或许终究都会殊途同归,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两个成熟而独立的个体,有着各自清晰而坚定的思维体系与逻辑方式,每一次争论都平等而温和,却又都是那么酣畅淋漓。

明诚微微笑着,翻开下一页。

“……让我们想象一个洞穴式的地下室,它有一长长通道通向外面,可让和洞穴一样宽的一路亮光照进来[1]……”

明诚怔了一怔,手掌压在信纸上回想了一下,非常确定自己上回抄录在信纸上寄过去的并不是这一段,明楼对待他的信件从来认真细致,绝不该犯这样明显的错误才对。

他复往下看去。

明楼抄录的部分削去了格劳孔的回答,截断的地方正好是苏格拉底的提问——走出过洞穴见到过阳光的人还会愿意重新回到黑暗的地底下去吗?他模糊的视力还能够习惯洞穴里昏暗的环境吗?那些始终被禁锢的地底的人会不会笑话他、疏远他甚至杀掉他呢?

笔锋在末尾处划了一笔重重的印记。

明诚慢慢地读着,读完一遍,又倒回来重新读过。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站在那个洞穴的门口,洞穴外面,明亮又温暖,而回望那个地下室里,只有一群不能走动也不能转头的囚徒,一堵遮挡了洞口的矮墙,和一丛忽明忽暗的火光。压抑,混乱,黑暗,赶不上洞穴外世界的万分之一。

而他面临着选择,是留在洞穴外从此活在乐土,还是在见证过光之后重归地底,试图将这一切传达给注定不会相信他说的话的,那一群地底的囚徒。

明诚想,这是一个必将沉重的选择,但并不艰难。

因为早在很多年前,苏格拉底,或者说是柏拉图,已经为他做出了回答。

他开始在空白的信纸上抄录下那一段文字,作为对明楼寄来的这一封信的回应。

“……你们受到了比别人更好更完全的教育,有更大的能力参加两种生活。因此你们每个人在轮值时必须下去和其他人同住,习惯于观看模糊影象[1]……”

每写下一个字,明诚心底的那一个隐约的念头就渐渐明晰起来,他明白,明楼不会无缘无故地寄来这样一段文字试探他的想法。无论是作为眼镜蛇还是作为毒蛇,明楼在巴黎的蛰伏已经足够久了,他那样便利的身份,只在国外充当一个行动组的成员明显是太过浪费,再联想到前些日子国内发生的大事,不难猜测出两边的组织上应该都想让他挪一挪位置,发挥更重要的作用了。

明诚心里有些不悦,他不介意明楼的试探,却不喜欢即便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明楼也依然没有放弃把他留在风暴之外,而自己却要孤身涉险的想法。他们相伴十余年,从未经历过大的分离,即便这三年来相隔两地,心也始终紧靠在一起,就像两颗并排的树,日子久了,根系早已长到了一起,互相缠绕,不分你我,明楼竟还妄想着能硬生生地割裂开,从此各自向阳?

他气哼哼地放下信放下笔,伸手把先前那个片状物体拿过来,几下子就拆开了,摊开的纸片上躺着一片棕褐色的药物切片,凑近了闻闻,有一点辛辣的香气。

当归。

明诚立刻就觉得自己被安抚了。

他哼了一声,手指在半空中虚点着,仿佛指下正是那张熟悉的脸,自言自语道:“刚一开战就来求和,明大教授,你还真是有骨气啊。”

噗嗤一声,到底还是没绷住,笑了出来。

“哼,这一回就先放过你。”

 

立秋者,一候凉风至,二候白露降,三候寒蝉鸣。

草木摇落而衰,寒蛩三更夜鸣,登山临水,将送而归。

秋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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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理想国》第七卷,苏格拉底和格劳孔讨论洞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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